每年深秋之后，寒冬悄然而至。不自觉地搓揉双手取暖的时候，我便会想起那双温暖的大手。
　　 时光倒回去十几年。那一年的冬天，成都特别的冷。
　　 学校开运动会，所以好几天都没有上课。我从运动场边溜了出来，没有参加任何运动项目的我，即使是站在运动场边给同学加加油也觉得冻手冻脚。一路出来便直奔校门而去，这天下午约了一个弟弟见面，所以即使是天气再冷，我也不能躲回宿舍的被窝里。
　　 相约见面的这个弟弟叫海平，当时在成都空军某部服役。一年多以前，我们在一个很偶然的时候认识了。因着彼此同姓，好歹五百年前也是一家人，他又小我一岁，所以一直以来都叫我姐姐。无端地多了个弟弟，打小是独生子女的我自然是高兴得紧。相识的这一年多，虽然很少见面，但常在电话里联系。虽然海平叫我姐姐，但更多的时候他其实像个哥哥，而我反倒是像那不懂事的妹妹。
　　 再过几天，海平就结束义务兵役离开部队回陕西的家了。陕西，虽然就在四川的隔壁，但印象里却觉得好远。所以，我一次都没有问过海平的家到底在陕西哪里。是革命胜地的陕北，还是十三朝古都的西安。
　　 刚刚走到学校门口，就看到海平站在那里。印象中，每次见到他都是一身军装，无论是他来学校看我，还是我们约在外面见面。然而这一次，他却穿了便装。灰色的大衣映衬着那天灰朦朦天气，好像还没有说离别的话题，而离别就已经拉开了氛围。
　　 “姐！”他笑着叫我。我却像只小鸟一样飞到他身边，然后上下打量着说：“呀，今天很帅嘛！”海平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而不语。我这人有些很讨厌，看到害羞的男生免不了总要逗一逗人家，所以，这一回自然也没有放过海平。
　　 “姐，你每回都闹我，哪里像个姐姐。”海平让我逗得不行，板起脸来说的时候其实很严肃的。我很少看他严肃的样子，知道自己也闹过火了，所以找了个台阶自己下了。
　　 天空，阴沉得厉害。在我的印象中，成都的冬天总是灰朦朦的，像要下雨的样子，可是又一直不见雨下。但是，这一天例外。我们往街上走的时候，隐约地能感觉到些许的雨丝滑落在脸上。因着这样，天也就更冷了。
　　 学校附近有一个公园，在那之前，我很奇特地一次也没有去过那个公园。想着公园里少不得亭台楼阁，定然会有躲雨的地方，所以我和海平去了那个公园。
　　 阴雨的冬天，天气冷得有些让人跳脚。虽然是周末，但这诺大的公园里却没有什么人。我们寻了一处亭子坐下，想让这细雨停下后再到处逛逛。都说这公园是约会的好地方，可是我却因为一直没有可以约会的那个人，所以从不曾来过。看着略显冷清的公园，脑海里划过自己某天在这里约会的画面。可是，这样的事似乎只能想想，爱情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的。
　　 回过头时，海平正好递了手帕给我。手帕这东西，似乎在卫生纸巾出现之后，早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我隐约地记得是上初中的时候用过手帕后，就再也没有用过手帕。看着海平递过来的手帕，突然间心里一阵温暖。
　　 “头发都湿了，擦擦吧。”见我发愣，海平这样说道。我笑着接过手帕，然后擦了擦额头，那手帕带着些许的温热，这就是男人的温度吧。我这样想的时候又笑自己好傻，海平是弟弟来着，哪里跟男人沾边呢。
　　 事实上，海平一百七八公分的身高，加之是军人的缘故，一直有训练，所以身体也比较有肌肉。当然，我是没有摸过人家是不是一定有肌肉，只是在夏天的时候见他穿短袖，感觉是很有料的。
　　 “姐，我要走了，你会想我吗？”就在我满脑子都是男人肌肉的时候，海平突然这样问了一句。我没有半点思虑地答了一句：“会呀！”随后，我看到了海平脸上的笑容。虽然我们都在成都，但因为海平在部队并不是常常能出来，有时候还有训练任务，所以认识这一年多来，我们也就见过两三回。每回都是他来看我，而每回都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同宿舍的女生都说我这哪是找了个弟弟，分明就是找了个男朋友。我笑她们嫉妒，也从没把我和海平当作男人和女人那样的关系去想。
　　 “你走了，就再没人给我买好吃的了。哎，我最喜欢的水蜜桃啊，以后夏天要吃的时候，看来只得自己买了。”我故意说得有些可怜的样子，原本是想逗海平笑的，可是他就是不笑。突然间，我似乎意识到，这应该是我与海平的最后一次见面。
　　 人与人的相遇有时候很奇怪。有些人，天天在一起，但却没有能成为彼此可以牵挂的那个人。而我与海平，我们不过是偶然认识，然后又见过几回而已，可是想到以后都不会再见了，那种不舍油然而生。
　　 “放假的时候，你可以来陕西玩。我带你吃陕西有名的羊肉泡馍，带你看看老城墙，看看十三朝古都。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西安吗？”
　　 我的确很喜欢西安，但并不是因为这个城市足够古老，也不是它有灿烂的文明，而是曾经一直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就在西安那座老城里。但是，这样的话是没法对海平说的。因为，那是长久以为我心底最深沉的秘密。
　　 “你都这么说了，姐姐好像不去不行了。”
　　 海平总算笑了起来。不知为何，看到海平的笑容，我突然有些如释重负。
　　 雨，慢慢地停了下来，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这个季节，公园里最灿烂的莫过于腊梅花。腊梅这种植物，一直以来也是我最喜欢的。鹅黄的颜色，在这个阴冷的冬季加了那么一抹浓厚的色彩，好像让这阴沉的天也变得明亮起来。
　　 我和海平沿着石板铺就的公园小道缓步前行。我一边走，一边搓揉着早就冻僵了的双手。每每这种时候，我总是后悔自己出门前不戴上手套，如果此时有一双温暖的手套，那该多好。正这样想着，海平突然拉了我的手，然后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这个动作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在我回过神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
　　 “你就是总忘记戴手套，所以冬天才会生冻疮。”这是海平为这个行为的补充，我自己这样认为的。这句我认为的补充，似乎也化解了刚才那个动作的尴尬。我的手指冰凉，而他的掌心却如此温暖。我们都没有停下脚步，一直没头没脑地往前走。遇到叉路转弯，遇到尽头便又倒退回来。而我的手，依旧在他的掌心里温暖。
　　 “我也想过在成都找个工作，然后就留在这个城市里。但是，退伍了，总是要回去一趟的……”他的话好像没有说完，但也没有再往下说。我也没有问。其实，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离开或者是留下的问题。当然，如果他能留下我自然很开心。而我现在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到了那大衣口袋里的手指尖上。
　　 当我意识到他用力捏我手指的时候，我才抬起头来看他。只是这一眼，我在他的眼里读到了忧伤。是我给他的忧伤吗？我在心里询问着自己。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呀。人与人的相遇、相识、相知、离别，这不是早就注定的嘛，所以古人才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哦，留在成都也很好。只是，一个人在成都闯荡会很不容易的。如果是回到你的家乡，至少还有亲戚朋友，有难处的时候还有人可以帮你一把。”
　　 事实上，我那时候说这些话，也只是凭着感觉而已。我自己都还是象牙塔里的学子，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残酷，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我能给他的建议并不多。
　　 “回家是有很多方便的地方，至少，可以在亲戚的帮助下找个不错的工作。可是，离成都就太远了。”海平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感慨，而我，似乎隐约地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许是因为看到了那份多了的东西，所以我有些莫名的紧张和慌乱。那只在他掌心里原本就不安分的手，此刻别提有多活跃。
　　 “没关系，有时间的时候，你还可以来成都玩呀。再说了，陕西原本就挨着四川，倒也没有多远。”
　　 “你呢？”
　　 我有些莫名。我？我什么？我用眼神询问他的疑问。
　　 “毕业以后，你会留在成都吗？”
　　 那时候我已经大二了，说起来毕业其实也没有多远。我没有想过留在成都，我对于这个城市来说，终究只是个过客，至少当时我是那样想的。回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才会觉得安稳和踏实。当然，多年后的事实证明当初我的想法仅仅代表了当时了想法。
　　 “连你都不在的成都，那还有什么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这里有你的领导，你的战友，还有你熟悉的人和事。虽然姐姐我不在成都了，没准偶尔我也会回来看看的。”
　　 我故意忽略掉了海平眼里的温度。不敢看他的眼神，因为害怕看见了就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努力地想逃离他的手掌心，但却发现那不过是徒劳而已，我只不过是被他握得更紧了而已。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想想，或许那公园都不知道被逛了几遍，可是我们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沿着走过的路继续前行。
　　 风，吹得有些烈了。此时已近黄昏。那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丝丝细雨又在天空飘洒，像是要书写我们这一刻的离别。我的掌心里早已经都是汗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把自己的手给拿出来。
　　 “那个，我要去一下卫生间。”
　　 看到卫生间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有多激动。因为，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逃离他掌心的理由。在我跑进卫生间的那一刻，一只手的温热与另一只手的冰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看着两只手，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它们似乎又是完全不同的。
　　 我站在洗手台前，那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满是迟疑。意外之外的心意，其实我应该早就发现的。当然，也许我早就感觉到了，只是一直没有在意而已。然而，再一次看着这双手。一只手红红的，一只手却白得像是没了血色。当我打开水龙头，把两只手都放在冷水里时，它们都变成了红色的。那么，这一刻的红色是温热还是冷冻，我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
　　 “海平！”
　　 我在卫生间里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绪，想让心情回归到最初的平静。那以，我就可以在这个没有落日的黄昏跟他说清楚刚刚想好的话语。可是，当我看到他的双眼时，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讲不出口。所以，我只得给了他一个笑容，然后装着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姐！”
　　 “嗯？”
　　 我沉浸在自己开始混乱的思绪里，停住脚步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到了公园的门口。或许，只有我们才是最晚的游人。因为，当我们走出公园时，那守门的老大爷便把大门给关上了。
　　 “姐，我不送你回学校了。”
　　 “好！”我点点头，两只手放在外衣口袋里。虽然两只手都经过了冷水的洗礼，可是，他们却并不在同一个温度上。一只手，依旧温热如初，就像还在他掌心里的样子；另一只手，一直冰冷着，就像从来没被人疼爱过一般。
　　 “等我回去了再给你电话。”
　　 我又点了点头。
　　 离别，终于在这最后一刻上演。记得高中的时候，有关系好的同学去当兵，我和一帮同学去送行时，远行的同学便是那种眼神。我知道，那代表不舍，还有‘我会想你’的意思。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是要站成一处风景。海平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我的时候，隐约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此情此景，我的心也被深深的离别和不舍刺痛。人生，或许要经历很多离别。但是，并不是每一场离别都会刺痛那颗并不坚强的心。
　　 我的笑容在晚风里消散，最后只剩下一丝忧伤。海平突然转过身来，远远地看我。我的表情有些呆滞，甚至不知道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他朝我小跑过来，然后喘着粗气说：“姐，你等我，我会回来看你。”
　　 我来不及给他一个回应，他又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或许，他要的并不是我的回应，而是仅仅想表达他此时的心情。我没能说出口的话，或许在他的眼里早已经没了秘密，只有我自己还在那里假装他并不知道而已。
　　 经年之后，海平如他所说地回到了成都。而我，依然在这个城市里游走。只是，我的指尖再也没了他给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