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黄土高原,我的自然课堂( 散文)
我的童年时代,有三四年的时光是宁夏贺兰山脚下戈壁滩上度过的。那是我开始有意识地看待世界的重要时期,因而我把黄土高原也当做我的故乡之一。
那时的学校半天上课,半天劳动,虽然学到的文化知识比现在的同龄学生少得多,高科技玩具更难以想象,但那时我们更贴近大自然,从自然界中获得的第一手知识比现在的学生们要丰富得多。现在的孩子们被电视、电脑、电玩毒害太深,加上学业繁重,对自然界接触太少,因而不感兴趣,女作家三毛曾经遗憾地戏称他们是“塑料儿童”。不过,可能由于那时能够读到的书太少,形成了强烈反弹,导致了自己一生戒除不掉的嗜好,就是痴迷于看闲书。
暖春的早晨七点多钟,我们惬意地踏着田间渠边或者防风沙枣林带边的黄土小路,迎着朝阳去几里外的学校上学。走在引黄干渠岸边的高土埂上,从高原上向东方望去,太阳刚刚升起,恰好与我们的视线相平。经过厚厚的大气层的过滤,它呈现出巨形的橘黄色的球状立体,亮度柔和,与淡蓝色的天空界线分明。我们迤逦地走在它那巨大的辉煌之下,那种情景,那时的心情,除了个人的渺小,生命的幸运之外,不再有其他任何感觉。
天上的大雁排着人字或一字形队列,“嘎嘎”地叫着,不断从东南方飞来,越过头顶,消失在西北边的天际。春来秋去,每次从天上飞过的大雁都要经过许多天才能飞完。月光充足的夜晚,往往伴着雁叫声入眠。那此起彼伏的叫声不仅是在呼朋唤友,还像喊着劳动号子,在相互鼓劲。在叫声里,它们给我上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一课。
高原夏季雨水少,而冬季寒冷,最低能到零下30度,人们住的多是适应当地气候特点的土坯房、干打垒,不必担心被大雨浇塌,却保暖效果相当好。干打垒就是用半干的粘黄土掺入草茎后,填入木制的夹板模子里一层层夯实,垒成约两尺厚的土围墙,上面再盖上房顶,安上门窗就建好了一间住房。这种房屋就地取材,成本低,很结实易造,冬暖夏凉,平面屋顶向南方微斜,便于冬季吸收阳光,雪天承载厚雪保暖,夏季泄下雨水。
虽然雨水少,几乎每年五月份左右仍有山洪暴发,那是山巅的积雪融化,汇成洪流,沿陡峭的山势冲激直下,排洪渠里汹涌浑浊,泥沙俱下,发出轰鸣而且寒气逼人。它不像引黄灌渠里流过的黄河水那么赤黄。我曾经舀过一玻璃杯的黄河水,沉淀了一夜,下半截是三分之一强的黄泥汤。
我们的驻地曾与当地的养马的牧民同在一个村庄,春、夏、秋三季,他们把马群赶到辽远的草原去放牧。我认识了那里的牧草——苜蓿,其中“家苜蓿”(见题图)是椭圆形叶片,三片一枝,开蓝紫色的小花串,最多长到没膝深,很有观赏价值。它汁水多,牲畜爱吃(不过我尝过,是苦涩的)。“野苜蓿”长得就不那么斯文了,茎长叶小,开黄色小花串,能长到一人高,像灌木丛一样张牙舞爪。到了秋天,牧民们还要收割牲畜过冬吃的牧草。他们把成吨的干草整齐地堆码成一两丈高的草垛,用绳索固定,顶上用泥土封起来。草垛围成一圈像城墙一样把村庄圈在当中,可以抵御冬季的狂风。
在牧场里,我认识了蒙古马、大叫驴、小毛驴、各种羊和牧羊犬等等,印象深的是大骡子。这种牲畜是公驴和母马交配的后代,它继承了大叫驴的身大力强和马的吃苦耐劳这些优良基因,成为人们劳动的得力助手。而公马和母驴交配的后代叫做骒,是一种矮小无力的动物,大概继承的都是弱点吧。这些人类创造出来的物种都没有生育能力。
那是一个农牧结合的地区,我又认识了许多农作物和蔬菜的种植。当地的酸枣丛满山遍野,农民把大枣的枝干嫁接到酸枣的主干上,成活后耐旱、耐寒、耐盐碱、抗风,果实个儿大有点微酸味。但是后来没有推广开,好像是因为这种树结几年果就退化了。这些事给我最初的启蒙是,对于非自然的事情一定要慎重。
在牧场中,我还尝到了刚刚挤出的牛奶。看着女工熟练地用手把牛奶挤入一个大铁罐里,我默默地站在一旁,心里盘算着奶牛乳房里有多少牛奶,而那头黑白花漂亮的奶牛却在那里温顺惬意地吃着青草,仿佛眼前的事情与它无关。牛奶煮开了,晾上一碗,很快就在表面上结起了一层厚皮。喝一口,啊——直感觉到一股特有的醇厚香味从心底直冲脑顶,闭上眼睛,全身充满母亲怀中的温馨。自那以后喝的其他牛奶,就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时的空气还没有受到工业化的污染,夜空下的高原仿佛离星星很近。在那里我认识了北斗七星四季不停围绕北极星旋转,知道晴朗的夜间怎样辨别方向,也见识了夜间坟地里幽蓝色的荧荧“鬼火”,那是尸体中散发的气体磷遇到空气自燃的结果,这种磷火在白天也有,只是火光微弱而看不见。
那些年里,春天我们和当地农牧民的孩子一起种向日葵、蓖麻,夏天在泥坑里和癞蛤蟆一同游泳,爬树掏鸟烤着吃,秋天我们拾麦穗、收葵花子、收枸杞子,到防风林带去摘沙枣,到戈壁滩上摘酸枣,冬天自制冰橇滑冰、堆雪人,还自己动手做过不少玩具,养过小猫、小兔、小鸟、蚕、蝌蚪,观察过蝌蚪长出后腿甩掉尾巴的过程。搬过几次家,遗忘的小猫都能够自己找到家来。我也像当地的孩子一样,把从地里挖出的胡萝卜、甘草用手捋一捋就放进嘴里嚼,吃得嘴角冒泥末儿。野地里还有一种像枸杞的浆果植物,果实像枸杞子一样大,心形,吃着有一种怪怪的甜味,吃多了会头痛。虽然吃的、穿的很不讲究,但是玩得却非常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这些不仅能增长阅历,还能提高动手动脑能力,很适合我好奇、爱琢磨、求知欲强的天性,当然也时常调皮闯祸。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学四年级之前,我就学会了劈柴生炉子、蒸馒头米饭、洗衣服和照顾妹妹。
枸杞子是宁夏的五宗宝——“红、黄、兰,白、黑”之一,红,就是枸杞子,宁夏产的枸杞子果粒大,晒干后比普通的要长四分之一多;黄,是甘草根,这是一种具有解毒、祛痰、镇痛功效的草药,在当地野生的很多,它的茎叶很不显眼,药用部分的根却很长,黄颜色,扎得不深,嚼着甘甜的味道很浓;兰,是贺兰山里一种特有的蓝黑色石头,有烤蓝的光泽,质地韧而细腻,是制作砚台的好石材;白,是小绵羊的毛皮,幼羊养至两个月宰杀取毛皮,洁白的长毛能数出九道弯,质地轻软;黑,是石嘴山煤矿的煤炭,呈片状,含碳量高,用火柴点燃一个角,就会缓慢完全烧尽,无烟,曾经三公斤一袋出口日本。后来也有人说黑是指发菜,一种像头发一样的菌类,但我在当地时没听说过,况且采集发菜是严重破坏环境的。了解这些当地特产也使我增长了自然知识。
尽管物产多样,那时当地的农牧民却很清贫,他们绝大多数是回民,既彪悍质朴又厚道和善,无论成人还是孩子都没有把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孩子另眼看待,文中这些自然知识全部都是来自于他们的传授。时隔几十年,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地同学拉着我到他家吃羊油烙的白面饼子的暖人情景。
每年秋天,父亲的单位都要挑许多自己种的上好西瓜,召集全体老少在集体食堂中把瓜切好,然后大家围着大铁锅吃瓜,把瓜子吐到大锅里,这是为了留下明年种瓜的种子,叫做“吃种瓜”。这是孩子们嬉笑欢乐的时刻,往往所有人吃到肚儿圆时,抬头一看那几堆西瓜还剩一大半,连续两三天还得来吃。有一年秋天西红柿拉秧子(冬季结霜前把秧子拉去喂牲畜)时,我随手从秧子上摘了一个大个儿的青西红柿,拿回家放在自己的衣箱里。到了大约十月底,食堂的蔬菜只有菜窖里的白菜、土豆时,我想起了那个西红柿,打开衣箱一看,一个黄灿灿的大西红柿摆在面前,我一边贪婪地吃着,一边听着屋外的寒风呼啸,心里美得禁不住咧嘴笑了,想着明年还要多存几个青西红柿。
过年了,每个孩子一般只能得到一挂2角8分钱100响的鞭炮,我们拆开来一个一个地放,延长那爆响的快活。多数孩子没有新衣服,但是都穿得干净整齐。除夕夜,全体老少自带板凳到集体食堂一同看通宵电影守岁。我们欢聚一堂,嗑着自己生产的花生、葵花籽、红枣,还有少量糖果,热热闹闹、其乐融融。一夜下来,直吃的舌头和嘴唇都麻木了,还一边看电影,一边机械地往嘴里送,兴奋得没有一点睡意……
每当提起乡土,我都会想起在宁夏的四年,撒欢在那无拘无束的天辽地阔之间,受到大自然直接的哺育和教养,那是我和大自然最亲近的日子,是一段多么幸福和值得回味的往事啊!
谢谢雪儿!
北方的苜蓿和南方的花草不同吧?我记得小时候见过,整片田野都是花草,我们叫紫云英。
“吃种瓜”,有趣的欢聚。
喜欢北方,喜欢和自然如此贴近的时光。
西湖月牙儿,意境比西湖明月更美,而且谦逊。
远握!
从你的小说里读到了诸多乡人言行的细节,细节由于带来真实感而引人入胜,这是好的小说必备的。
多写小说吧,期待你的新作!
谢谢赏读!
文章写得很有诗意,向你学习。
谢谢景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