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舟】多雄拉的右面(藏地小说)
小序
可能是这次他把女儿带回来的缘故,梅朵看上去对他还算客气。她从茶馆灶上给他拿过来一壶酥油茶,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
他看了一眼给自己弯腰倒茶的妻子,平时回家即使茶馆里没有客人,她也是带搭不理的,把回来的男人当做空气。今天他觉得她可能要与自己说什么事情。他刚端起来酥油茶,女儿突然从院子跑进房间,说自己也要喝。他把酥油茶的杯子递到女儿嘴边,女儿却弯着腰咳嗽起来。梅朵拉过女儿,说:“你跑那么快干啥?”心里呼腾呼腾跳着,急忙用自己的杯子给女儿倒上酥油茶,等着女儿不咳嗽,让女儿喝。
然后,梅朵看到男人几口就喝了那杯酥油茶。
一
快到大峡谷的大拐弯,这里是原始森林和湿地的交界,各色人等杂居,也是一些探险者的驿站。听说,现在已经被命名为世界级环保和稀有禽类保护区域了。如果穿过湿地,越深入就是树高林密原始林,沟壑纵横,只有步行勉强可以通过的羊肠小道。
再往前走,就要爬雪山,雪山那边,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这片丛林的边缘地带历来就是安分守己的人和走投无路之人的求生之地,它最早乃至现在也不是富庶之地,它就像一个备受冷落或者是“空谷有佳人”的命运不佳的女人,大起大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任凭世间沧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世道不好的时候,它却是一些亡命之徒的苟且偷生之地,是能够让绝境者躲避战祸和饥饿的避风港。世道好了,它也会兴盛一阵子。等到人们觉得这里没有外面的日子繁华,或者是把这里有价值的东西挥霍枯竭又不敢贸然挺进原始林深处,便人去楼空,留下一片残垣,留下无数被砍伐过的痕迹。等到有人再次发现这里的自然又充满生机,也是这片土地的灾难再次降临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的兴衰与人类的兴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社会发展越快,这里的自然采伐就越严重。如果人类出现生存性灾难,这里的大自然却焕发出得天独厚的生机。就目前现状来看,人类与自然并不是那么和谐,总要牺牲另一方为代价。可能是它厌烦了这大起大落的世态炎凉,它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开始变得怪癖和凶险。冬天的雪崩,夏天雨季频繁的泥石流,变幻莫测的地理气候和环境的变化,连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时不时地也会迷失了方向,被困在这里,臣服于这片大自然。凡是在这里出生的人和在这里久住的人,都会留下明显的标记。这里百分之八九十的人皮肤没有水色,像中了一种慢性毒,黑黄黑黄的颜色,皮肤紧绷在骨头上,像戴着一层铁质的铠甲面具,因为经常骑马来去,“〇”型腿的人比比皆是。
这里有着与世隔绝的自然风景。
知道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认为,这里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特别是湿地边缘那个叫桃花沟的地方,那地方离州府最近,每年春暖花开时,城里踏青的青年男女骑着自行车就来桃花沟,一边赏桃花一边谈情说爱。这些踏青的人们,此刻眼里只看漫山遍野轰轰烈烈的桃花与自己的爱人,没有其它了。
桃花沟是因桃花多而得名,最早这里还不是景区,也没有什么外地人开办的家庭客栈什么的。这条山沟是朝阳沟,到了春天,山沟里的桃花开得最早。桃花沟里有村庄,是个小村庄,住着十几户当地人,还住着几户外地人。挨着村庄的南边,有一个随着岁月变迁几近废弃的土司庄园。在冬天树木凋零,庄园的房屋和碉楼像是被抛弃的、陈旧的、落满尘土的大石头盒子。只有在春天,夏天和秋天,这三个季节的色彩衬托下,才有了大自然这神秘生机的点缀,特别是在被桃花环抱之时,这里的景色才算是最诱人的了。
北边山坡上还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古老小寺庙,寺庙是尼姑寺,住着几个静静来去的尼姑。村子里的女人们心里有了疑难,经常去光顾尼姑寺。男人们不常去,只有在寺庙里举行法事,才去做些义务劳动。据说,有的男人偷偷去,去干什么,很多人想得有点亵渎神祗。村长是以工作的名义去的,而且还经常在寺庙里吃饭。旅游业悄然兴起,就因为这桃花与土司的庄园和尼姑寺,修通柏油路,重新修缮土司庄园,尼姑寺也拨款维修了,因为寺庙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然后这个地方就被作为重要旅游景点开发起来,被称作是小“瑞士”。经历了这些年翻天覆地变化的当地人,觉得像做了一个梦。
下面说的是没有通柏油路之前的事情。之前,这里的土路也算是一条国道,从城里出来的柏油路,在距离这里二十里处成了土路,这是一条途径几个险要垭口,还翻越两三个五千多米的雪山,通往邻近省份的公路。这条路每年到了雨季山体就要滑坡,到了冬天就要雪崩,一年四季这里的道路经常要抢修,路上每天都有车辆通过,经过的车辆像千里去朝拜的风尘仆仆的信徒,有时候是一辆,有时候是两三辆,有时候是车队。村子早已通了电,因此比起其它那些更偏僻的山村,这里既有点现代的味道,也有山村的宁静安逸。
桃花沟的罗布旺堆有三十多岁,他是九三年从内地来投奔亲戚的。他刚来的时候并不叫这个名字,罗布旺堆这个名字是到这里入乡随俗起的名字。他爹早死妈改嫁,是奶奶把他养大的,奶奶也是一个农村没有文化的老人,言传身教给这个唯一孙子的只是普通百姓怎样遇到贵人升了官发了财,怎样躲避自身病灾的人生道理。这样的老人对于自己孙子的影响太微不足道了。老一辈人看来,命运并没有让罗布旺堆走上正道,说实在话,那人间正道并不是谁想走就能走的,被迫安于现状的人很多,而被迫走上邪路的人也不少。所谓的人间正道,是被条条框框约束了的,有时也代表着强大的实力。所谓的邪路,就是那些中了魔咒,翻不过来身的、叛逆的、不愿意受约束的,极少数人才犯险的独木桥。
罗布旺堆到这里找伯父的。伯父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听说是和平解放这个地方的时候跟着部队过来的,少了一条胳膊,成了残废,从部队下来没有回老家,在这山里做了几十年的护林员。此人好酒,住着一个黑乎乎的平顶房,房子上没有当地百姓房顶上的风马旗,这就使他与当地人区别开来,也证明他是住着公家的房子为公家做事的。伯父守着一片绿色林带,很自信比这里的当地人还要了解这片森林,他说当地话,故乡的语言基本不说了。
伯父喝着酒,望着这个从没见过的侄儿,用有点陌生的家乡话,说:“来了好!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二
桃花沟的桃花最多最好看。但对于当地的人们来说,这好看的桃花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当地的住户最初只是在土地上种些玉米和青稞之类的粮食作物,经济来源还需要有政府发放的补贴来维持。村民皆是信奉苯教的普通人,他们可以享有很多惠民政策。户口不在这里的外来人,却享受不到当地政府的这些惠民政策,只能自己努力创造财富。只要是发生了当地人不喜欢的事情,当地人就埋怨外地人,认为自己宁静的生活都是这些外来人给扰乱的,水也是外地人给搅浑了的。如果是有了富民政策,外地人也会表示出自己的不满:好事情都是你们当地人的,在这里我们也是少数民族嘛。所以,早些年户口不是那么严格时,有些有眼光的外地人早就把自己的户口迁来落在这里。
九十年代政府号召当地人多种经营,甚至专门派技术人员驻村一对一帮助人们走共同致富的道路。人们响应号召开始家家种土豆等很多过去没有的农作物,到了秋后收获了可以不愁吃喝。副业也就是一些当地的土特产,什么松茸虫草,还有天麻黄芩等中草药,让人们在衣食无忧的同时还有了一些多余的钱。这里的人过上了滋润日子,有些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带头脱掉传统的裙装,剪短头发,学着城里人穿起时尚的衣服,不再骑马,都骑自行车和摩托车了。有的女孩子,还在脸上手上涂抹一些城里女人们才用的,有着奇异香味的膏脂。人们有了过去没有的欲望,金钱意识逐渐浓厚起来。
后来,桃花沟里又涌来一些外地人,这些外地人承包了挨着河边的土地,开始种大棚蔬菜。忙的时候,人手不够用,雇佣村子里的人去他们大棚干活。经常在大棚里干活的人,很快就了解到那些种蔬菜的人,最多的年收入几万元钱。几万元啊!村子里即便是老人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于是,那些在大棚里学会了种植蔬菜技术的人,自家的庄稼地不种了,也试着种大棚菜。很快地,桃花沟的土地几乎都覆盖了塑料棚,开始种蔬菜了。到了如今,村子里几乎只有山脚下和山坡上种着零星的青稞土豆。有钱买面粉做白馒头了,甚至都不愿意种其它农作物,傻子才老老实实种庄稼呢!技术员只好走了,第二年春天播种的时候他也没有来,而是来了另外一位驻村干部,不知道他在村子里有什么用处,大家都不听他的了,因为大家都有了挣钱的事情做了。
在村民纷纷种植蔬菜发疯的时候,蔬菜价格明显低了。城里来的蔬菜贩子拼命压价,有些人就把蔬菜放着不卖,妄想自己的菜压着不卖城里人就没有蔬菜吃,就会着急,菜贩子也会着急。菜农们妄想着,等待价格忽然涨起来,让大棚里的春菠菜能卖个好价钱。这一年的冬天,村子有的人家过年连买一袋面粉的钱都没有了,只得把山坡上收获下的青稞炒熟了做了点青稞酒和青稞面,平时从来没有存钱概念的人们,感觉自己的钱一下子不够用,一下子富起来的人又一下子穷了。这时候,那些急着想做有钱人的,只好把心思转向做木材生意的罗布旺堆。
现在终于再次说起罗布旺堆。在这里生活已经很多年的罗布旺堆,会说一口流利的当地语言,也算是藏语之中的方言。可能是名字的原因,第一次见面的人,无论是肤色或是流利语言,别人都认为他是本地人了。水土和环境只能改变在此生活长久了的人的外貌,心性却不容易被改变。在人们种植蔬菜致富时,罗布旺堆走了另外一条发财路。通过他的护林员伯父,他认识了几个管理林业的人。开始,他只是跟着这一帮人,喝点小酒,混口饭吃,他的本土语言就是这个时候练就的。后来,他自然就做起木材生意,也不是多累人的生意,就是从林场买木料,倒卖给外面需要木材的人。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他觉得这样利润太薄。于是,他和几个胆子大的当地人合伙,雇人进山伐木,再雇人用车偷偷拉过木材检查站,把木材倒卖给已经等在路口的外来的木材贩子。这么容易就把钱挣回来了,用罗布旺堆的话说,这是自己财运当头了。
当然,他早已买通了检查站的人,因此一路顺风不用担风险。
挣了钱的罗布旺堆花钱很大方,村里缺钱花的人看见他都是弯腰行礼一副谄媚相,仿佛他是活生生的财神。他结交了许多山里山外的生意方面的朋友,还和林业警察称兄道弟。这时期,桃花沟附近几个村子最有钱的人就是这个叫罗布旺堆的人。如果是村子里谁家有了困难向他借钱,或多或少他都没有让借钱的人空手离去,被帮扶过的人都说罗布旺堆是个大好人。听见别人感激的话语,他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不是那种被牵着鼻子走的人,他告诉一些想发财的男人,土地上能挖元宝?除非地下有金子。
这些想发财的男人都一副惟命是从的样子说:“惹(对)!惹!”
伯父死了。罗布旺堆并没有把伯父的尸骨弄回老家,却入乡随俗,专门请来了寺庙里的僧人,念了几天的超度经,给了念经的僧人们一笔钱,并且还向寺庙里的那个管事尼姑承诺:如果他今后能发大财,他要给寺庙里的佛像重塑金身,而且他还要皈依。看上去,那个管事的老尼,还是很乐意跟这样虔诚的人打交道。主要是她希望罗布旺堆能给寺庙更多的捐助。
然后,他不知道通过谁的关系把伯父的尸身埋在自家的庄稼地里了(这个地方允许异乡人死后土葬)。
出了桃花沟,罗布旺堆看上去是一个很平常的当地山民,一点也不像腰缠万贯的有钱男人。在村子里甚至还住着伯父留下的石头房子,喝着酥油茶,嚼着牛肉干,衣着还没有种植蔬菜的菜农男人穿得光鲜。但是,他的石头房子门前,停放着三辆解放牌的卡车(运木材用),他自己为了来去方便,还买了一辆红色摩托车。不过,那辆摩托车也总是灰头土脸的,像它的主人一样邋遢。
种植大棚菜的李娘对罗布旺堆说:“旺堆你不能总是把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你应该成家有个女人管啊!”
罗布旺堆说自己一定要找个最漂亮的女人。于是,有些看着他有钱想要和他扯上关系的人,就抓紧时间给他介绍女人。距桃花沟十里有一个小村子,这个村里有个做木材加工厂的男人,是个四川人,这些年和罗布旺堆做过不少木材交易。这个男人的老婆是一个更加偏远的,某个县城的女子,听说那是一个不通公路的地方,步行需要翻过多雄拉雪山走上好多天,被旱蚂蝗吸血,过雅江天堑,九死一生才可以回一趟娘家。但是这个偏远的地方出绝色女子。从那个偏远地方走出来的女子,大多嫁给了外面的男人而不再回去。做木材加工的男人的妻子漂亮但没有文化,她有个十六岁的妹妹梅朵,不但长得如花似玉,还上过几天初中,有着少女的梦想,来投奔姐姐,正是想找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讲述这些女子,是像表达我本人内心一种震撼和对生存的思考。在不同的生活中,幸福也是不同样的。
写藏地题材总是有点力不从心,毕竟只是看到和感受到的别人的生活。想写的不能写的,看上去是主流的,可能只是一些生活的皮毛……
我真诚的恳请文友和读者朋友们多提意见和建议,使我在这样一个文学平台上有所进步。祝福大家吉祥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