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天气越发寒冷了，一阵阵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的沙土和败叶，来回地翻滚搅拌。光福老汉猫在苞谷地里，睁着两眼，死死盯着外面公路上的长途大巴。
　　 身边的苞谷杆在狂风的肆虐下，不停地拍打着光福老汉的后背，也在鞭打着他的灵魂。这一刻，他觉得自已的心，像铅锤一样沉重，硬邦邦地直往下坠。
　　 大巴上，坐着他的痴女凤凤。今天，他要将凤凤送到远方，任她“自生自灭”。他已近老年，近来常常觉得心口疼，实在无力承担照顾凤凤的责任，便狠下心，将凤凤哄上大巴，骗她说下车撒个尿，偷偷地躲在苞谷地里。
　　 一颗沙迷了光福老汉的眼，辣辣地痛，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甩了甩头。
　　 大巴车鸣了两声笛，启动油门，车尾巴喷出一股烟，缓慢地往前挪。凤凤的脸紧贴在窗玻璃上，鼻子被挤得变了形，薄唇委屈地嘟了起来。不用看，光福也知道凤凤在哭。
　　 “囡囡，爹没办法！爹养活不了你！”光福老汉嘴一咧，两行浑浊的老泪，混合着脸上的泥沙往下流。“囡囡，你别恨爹，爹活不几年了！到时，我会在地下跟你娘好好解释，求她原谅爹。”光福老汉嘟囔着，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公路上。
　　 车子开出了一小段距离，慢慢加速，车身在坑洼的乡土路上颠簸摇晃，像大海上的一叶孤舟。这叶孤舟，不知道会把凤凤抛在哪个荒岛？
　　 “凤凤，你会遇上好心人的，他们会收留你，给你饭吃，给你衣穿……”光福老汉转身往家走，嘴里叨叨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串一样往下掉。“你会有个温暖的家，有张舒服的床……”嘴里说着，脚跟却不由自主地转后一转，猛地追着大巴跑了起来。
　　 “囡囡啊！这大冷的天，爹不能让你去送死啊！”光福老汉呜呜地哭，奔命似地朝大巴冲，一只手伸出来，不住地摇晃。风沙迷了眼，索性闭上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哭喊声似乎把心肺都扯裂了。
　　 大巴没开出多远，车上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追着车跑的光福老汉，把车停了下来。
　　 光福老汉抹了一把泪，上车牵住凤凤的手。
　　 到底还是没忍心送走！光福老汉满脸愁容地叹了口气。
　　 这个痴女，是光福老汉四十五岁那年添的，妻子因为难产，折腾了三天三夜才把凤凤生下，到头来自个的命也没能保住。
　　 妻子拼了命生下的这个小囡，因为缺氧已经变成了脑瘫，从小在光福的照看下长大。只是，凤凤诸事不懂，都已经十六、七岁的人了，还嘻嘻笑着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露着圆鼓鼓的胸脯任人欺凌。月经来了也不会料理，每条裤子后面都带着一大片暗红的血迹，身上一股腥臭味。光福老汉不只一次为这发愁，可女儿已经大了，他这当爹的到底不是女人，能怎么管？
　　 在乡下，但凡有家里养不起的傻子，一般都会把他们送上车，任车把他们带到哪里停下，就在那里过活，像只流浪狗一样，自生自灭。这种做法很残忍，但却是无奈之举，谁叫日子艰难呢？
　　 自从儿子祖德结了婚，两口子就一直怂恿光福把凤凤送走，多次当着光福的面，说他们养不了这么一个痴呆儿，要不一辈子都被拖垮了！
　　 光福老汉牵着凤凤回到家，见儿子和儿媳两尊门神似地站在家门口。儿媳雪莲看一眼凤凤，脸刷地垮塌下来，哼一声转身往里走。
　　 儿子迎上来，怒气冲冲地说：“爹，你咋又把带这个傻子带回来了？”
　　 光福老汉眼一瞪说：“啥傻子傻子，她是你妹妹！这大冷的天，你让她去送死？你也是当爹的人了，咋这么心狠？”
　　 祖德一脸不屑地说：“爹，你太自私了！咋不为我想想？雪莲说，再不把傻妹子送走，她就带孩子回娘家改嫁！到时你连个后都没了！”
　　 “没了就没了！你晓得要你的孩子，难道我不晓得要我的孩子？”光福老汉气得两手哆嗦。
　　 “爹，难道你眼里就只有这个傻子吗？有谁做爹能像你这样？要养你，我没话说，你是我爹！可这傻子，我死活都养不起！乡下这种事多了！那些有傻子的人家，谁不是把他们送上车自生自灭？”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凤凤再傻，也是一条人命！我既然生下她，就得负责照顾她！”
　　 “爹，我最后摞下一句话，你是要她，还是要我？要她，我立马就走，永生不再回来，也不再认你这个爹！”祖德横眉怒目地跳着脚吼。
　　 “你不用走，我走！有我在一天，我就照顾凤凤一天！将来我要是死了，我会在死前给凤凤一包耗子药，咱爷俩一块上路！”光福也跳着脚吼，拉着凤凤，转身往门外走。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刺骨的北风刮得脸皮生疼，光福老汉的心更疼，连五脏都挖凉挖凉的。
　　 凤凤伸出手，揪了一下光福老汉的衣袖，瓮声瓮气地说：“爹，去哪？”
　　 “爹和你去牛棚里住。”光福老汉抹了一把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