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午休时，旅游归来的老武穿着厚笨的冬装，拎着一兜从云南带回来的纪念品出现在我面前。
　　 老武，我们是亲戚，她是我姑婆婆家的大嫂。个头中等，浓眉大眼，眼睛深深地窝进眉骨之下。皮肤有些黄暗，烫着短发，几缕参差不齐的刘海儿垂在饱满的额头上，一看就是少数民族，特别有回族人的特点。
　　 认识老武是在我的婚礼上，她领着她的女儿过来跟我打招呼。婆婆告诉我，这是大姑家的嫂子。我们彼此点了一下头，她转身离开时，抬手抚着她女儿的头，可能是职业的关系，我一眼就看到了她手臂上的那道长长的，密密的烧伤瘢痕。因为这，第一次见面我就记住了老武。
　　 走近老武是因为奶婆婆的病逝。那是我婚后的第三个月，奶婆婆一病不起了。我接到公公打来的电话，急急忙忙来到了姑婆婆家，给我开门的就是老武。
　　 “快进来，弟妹。来，带上这个。”她递给了我一个崭新的白口罩。
　　 我有点诧异，但是还是接了过来，带上了。
　　 姑婆婆家是八十年代的老楼，走廊里黑乎乎的，虽然点着一盏棚灯，依旧感觉光线不足。三十几米的房子，右手边是大屋，因为是二楼转角处，白天也要打着灯。左手边应该是小屋，房门紧闭着。
　　 老武走在我前面，推开门，随着一声“吱嘎”的响声，一股臭味迎面扑来，透过囗罩，仍有一种做呕的感觉。
　　 “妈，现在己经是六月了，你开开窗通风，好让弟妹能呆住。”老武冲着白胖矮小的姑婆婆说道。
　　 一阵清凉的风由窗而入，驱散了一点室内的恶臭。奶婆婆蜷缩着身体躺在靠墙壁的小床上，头发花白蓬乱，面色苍白，大口地喘着气。
　　 “奶奶，我是娟儿，海滨媳妇来看你了。”老武俯下身，对着奶婆婆大声地说着。
　　 老人慢慢地睁开眼睛，用手又黑又脏的手指指着我。“娟儿，她是回回孩吧。”声音有点颤抖，但是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我刚想开口回答，老武就抢着说道：“奶奶，你忘了，舅舅和舅妈告诉你了，是咱回回家的。”
　　 奶婆婆再次抬眼瞅瞅我，用尽力气说了一个“好”字，然后又开始大口地喘着气。
　　 我是带着公公婆婆的任务来的，赶紧往前一步，大声地说：“奶奶，我在医院工作，送你去医院治疗吧。”或许因为我的声音奶婆婆是第一次听到，她又慢慢地睁开眼睛。“不去，丫头，我就死在这……小兰子越烦我，我就死在她家里。”奶婆婆的声音突然高了，然后又低了下去，这回她喘成了一团儿。老武赶紧给她拍着背，高一句，低一句地安慰着。
　　 我往外走时，才发现奶婆婆住的床出奇地窄，是两个木箱子搭成的床，床边的布围栏上满是尿渍与尿痕。我最近一直听婆婆在家叨咕着，说姑婆婆对奶婆不好，一直让她住在清真寺里，不往家接。最后，还是外甥媳妇接回去的。老武把奶婆接到了姑婆家，她每天早上去，晚上再回去。可是姑婆婆从不伸手，奶婆婆晚上还是没人管的。婆婆偶尔会去，还没站稳脚，奶婆就嚷着让婆婆回家，不准在这里看笑话。其实，婆婆知道，奶婆婆是不想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女儿对自己不好的事情。
　　 婆婆总是说起娟儿的事情，如果没有娟儿，奶婆是不可能活到81岁的。我带着好奇，开始一点一点地去了解了老武。
　　 老武，亚麻厂爆炸的幸存者。那一年，她十八岁。刚刚和姑婆婆家的大哥认识，大哥比她大七岁，开始是因为两个人是回民，她将就大哥。后来，她被烧伤，又成了她够着大哥。他们的婚姻，有老人的反对，有大哥的善良，还有老武的委屈求全。到我认识她时，她的女儿已经十一岁了。
　　 在我的婆婆眼里，老武是一个能干的媳妇。因为工伤，她一直在家静养。她的家很小，但是很整洁。老武和大哥一直生活在亚麻厂给她分的一屋一厨里，房间总共才有二十四米。她在婚后的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孩，姑婆婆重男轻女，老武在姑婆婆家就更不招人待见了。
　　 如果不是奶婆婆病重，老武很少在亲属之间走动的。她很在意姑婆的脸色，也很在意女儿的自尊心。奶婆婆是公公的大娘，当年她把公公的父母留下的房子移给了姑婆婆，公公没有计较，一直希望奶婆婆来我们家养老，可是老人家坚决不同意，一直住在清真寺里。
　　 老武，在姑婆婆的责骂声中，坚持伺候了奶婆婆三年，老人家没有过上八十二岁的生日，在一场春雨里，安静地走了。
　　 送走了奶婆婆，我和老武开始走得近了。
　　 老武和大哥的婚姻，不能说是多么的幸福，只是平常人家过日子，平平淡淡的。但是，一次车祸，让这个平静的家庭再起波澜。
　　 大哥在一家建筑企业工作，因为企业经营不善，下岗了。大哥没有什么手艺，只会开车，没办法，他去给一个出租车车主去当夜班司机。最初的几个月还好，虽然辛苦，但是收入比较固定。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特别多。大哥在一次出车时，撞了人。老武跑得满头大汗地来到我们家找公公商量，因为姑婆婆说她没能力管。公公出面，几经协调，赔付给了伤者五万元钱，此事就告一段落了。可是，就这五万元，成了老武七年的负担。大哥那一段时间很颓废，只顾着抽烟喝酒，不出门找工作，也不出去看家人和朋友。老武一个人，东挪西凑，借钱给了受伤的家属。回来以后，把房子卖了三万元还债，剩下的她就给大家打了欠条，慢慢来还。老武，在无奈之下搬回了姑婆婆家。
　　 老武来找我，一是为了工作；二是为了大哥的心里疾病。
　　 我那时已经搬离了婆婆家，单独过日子了。她黑天的时候才到，一进门先帮我收拾着房间，然后慢慢地跟我说着话。老武工资不低，但是用来还债以后，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大哥不工作，每天开销还再加大，她看到了我们单位的招工启事，想去试试。
　　 “嫂子，卫生员的工作不好干啊！又脏又累的。”看着瘦弱的她，我还是有了几分不忍。
　　 “没事，我能行。你再给我联系几家家政吧，你认识的人多，条件又好，我用休息日飞时间干家政。”她手里的活没停，说话的语气也很坚定。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当然主要说的还是怎么去开导大哥，让他重新振作起来。那天，我发现平时不善言谈的她，其实语言表达能力很强，每一件事情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从那一天开始，我叫她老武。
　　 老武和我一起工作将近一年的时间。
　　 开始在科室里，大家都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她任劳任怨，自从她来到科室当卫生员，连病区的墙壁都是光洁干净的。每次见到她，你都会看到她左手抹布，右手笤帚的，干个不停。主任曾经悄悄地跟我说：“老于，你家的这个亲属，真不错，能留下就好了。”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老武是我的亲属。
　　 这一年，老武是最劳累的。白天在医院里，晚上下班会去我给她联系的几个朋友家里干家政服务。两个小时的活，她从不会偷懒，而且认认真真的。她比我大两岁，过早地驼下了脊背。
　　 第二年的春天，老武辞去了科室的工作，专职做起了家政。她的同事们每次见面都会说她，真是个“贱命”。每一次，她都会忍不住跑到我这里哭诉一气，第二天，她还是能干的老武。
　　 大哥在这一年终于走出车祸的阴影，答应出去工作，老武笑了。
　　 老武第一次开口跟我借钱，也是这一年的年末。两千块钱，愁得她鬓发间居然有了一缕花白。没办法，她才和我开口的。
　　 “老武，以后有了事情，你直接说，跟我还客气啥，我们还是亲戚呢。”我的性格比较豪爽，这让老武少了几分尴尬。
　　 经过那次交通事故，大哥的身体变得虚弱了，老武开工资，大哥住院，成了他们家的节奏。所以，几年下来，根本没有存上钱，更别谈还债了。老武做家政是有板有眼的，干净利索，不拖工。她最后去的一家，是我朋友介绍的，是一对老夫妇，而且是回民。她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年，一直把两个九十多岁的老人送走了。朋友对她是赞不绝口，雇主到现在也把她视为亲人。
　　 雇主也是我的同行，是眼科医院的矫正科室的主任。平时工作忙，父母高寿，但是子女都没时间去照顾，他们一直雇人，而且换了N个家政人员，老人家都不满意，一直到老武，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她曾多次跟我提起，两个老人家很可爱。老爷子退休前是大学的教授，老大娘退休前是一所高中的校长，两个高级知识分子，老了都变成了孩子。老爷子把两个人的退休存折缝在内衣上，从来不取一分钱，没钱了，就打电话管儿女们，包括他们的孙男嫡女们要。而且，每次都阵阵有词。
　　 “我把你们养大容易吗？你们赶紧给我们送钱来，我们的退休金还要留着我们俩养老用呢。”听着她讲着老人家的故事，我也忍不住笑。老人家吃盐要用天平来称，装油的瓶子是带刻度的量瓶，炒菜时放葱和蒜片要一个个数清楚……就是这样的一对老人家，老武一直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就连他们自己的子女也做不到，几句话不投机，老人家就暴跳如雷，赶走了他们。两位老人家只有对老武不同，一直惦念着她，直到生命的最后。
　　 看到这样的老武，我总是有几分感动。其实，我们彼此知心，还是在姑父病重期间。
　　 老武，用了七年的时间还上了债务，大哥工作也走上了正轨，虽然是一家私企，工资却不低。七年过去了，她的女儿也长大了，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他们终于贷款买了属于他们的小房子，四十平米的房间被老武收拾得温馨而又洁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年冬天，姑婆婆急匆匆地带着姑父来医院，说姑父已经咳嗽了整整一个月，在社区用了很多药物，依旧不见好转，想来医院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检查的结果令人震惊，寡言老实的姑父居然得了肺癌。一时间，姑婆婆是泪流满面，没有了主意。平时围着他们转的两个女儿都往后退了，一个说，这件事要儿子做主。一个说，家里事情太多，不能天天来陪着姑父。最可恨的是，说道治疗，大姐居然说：得了癌症，治疗也是白扔钱，没用的。我站在旁边，看着两个女儿围着姑婆婆，说着让人痛心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转念一想，老武曾经在这个家里历经磨难和屈辱，或许她来，也是于事无补吧。
　　 很快的，大哥急匆匆地从单位赶来，一边问着病情，一边给老武打着电话，眼里满是焦急。半个小时不到，老武气喘吁吁地来到医院，一进门就问我：“芳，能不能做手术了，先转院吧，应该肿瘤医院治疗的更好吧？”
　　 看着这样的老武，那一瞬间的感动，让我的眼睛湿湿的。
　　 经过几次会诊，姑父的病已经是晚期了，失去了手术的价值，只能做介入治疗了。老武跑回家，取出了自己仅有的积蓄，为姑父办入院手续，陪着姑父做放化疗，跑前跑后的，没有多说一句话。因为病情进展比较快速，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姑父就静静地走了。我至今还记得姑父拉着大哥的手，告诉大哥要好好对待老武，她不容易，已经没有了父母的疼爱，还带着伤痛的身体。
　　 姑父走后，姑婆选择了和大姐一起生活，因为她早已把名下的房产给了大姐。老武依旧和原来一样，逢年过节大包小裹地赶去大姐家，把姑婆婆爱吃的东西，喜欢的物件买了送过去，从未间断过。
　　 老武，兄弟姐妹八个，她是最小的，也是最忙碌的一个。
　　 因为是父母的最小的孩子，十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也让她变得最可怜。她饱尝生活的艰辛，却依旧乐呵呵地生活着，往前走着。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的事情，也是老武跑前跑后的最是热心，这个大家庭因为有了老武，在父母去世三十年后依旧和谐，依旧笑声不断。因为老武，我和她的家人都保持着一种亲情关系，他们家的聚会也会喊上我，大家一起热闹一下。
　　 十几年过去了，现在老武的生活好了，退休金一涨再涨，因为国家给爆炸受伤的人员待遇极好，她现在衣食无忧了。女儿的旅行公司去年十月正是挂牌营业，可以独当一片天地了，老武终于可以安心地笑了。
　　 老武，在今年春节后参加单位的体检，报告出来以后，拿着报告给我看。
　　 “芳，你看看。我们单位的大夫说，我是他们中间身体状况最好的。”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体检单，一页一页地看着。肝功轻度改变，肾功也有了明显的异常，心脏是心率过缓，做过植皮手术的手臂出现了轻度的萎缩，受当年粉尘的影响，神经受损，出现了轻度的神经震颤症状……还有神经末梢炎等等一系列的病症。我抬头看着她，四十七岁的年纪，鬓间已经略有花白，细细的皱纹爬上了她的面颊，遍布眼角与口周。因为大哥在去年做了心脏支架手术，老武再一次挑起了家庭的重任。她总是能微笑地面对生活，这是我做不到的，也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
　　 为了让大哥放松心情，他们背起了行囊，到云南去旅游。或许，人生就是一趟旅行，途经的一道道风景都是一种历练。老武，磕磕绊绊地走进了不惑，她又肩负重任准备走进暮年。或许，前方的路依旧不平坦，但是我坚信，她会一直微笑地走下去的。
　　 老武走时，跟我挥着手。“你快回去吧，我要去大姐那看看婆婆去，给她送点云南的特产。”
　　 深秋的阳光，依旧散着刺眼的光芒。秋风卷着落叶，一路飞舞盘旋着。我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来，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远远地，望着老武的背影，她微驼着脊背，瘦瘦的，肩上背着一个素花的背包，步履从容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