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一个起先自己立志要接触诗，或是想自己写诗的人，都有过这么一种情感的变迁吧。自己觉得自己想出了很好的诗句，而提起笔来却什么也写不出来，甚至还有些害怕写出来。踌躇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写出来。别人我不知是什么样的，我为我的第一首诗还受了不少折磨，读起来感觉不像诗，撇掉吧还有点舍不得，留存下来又怕被别人看见，自己甚至不知道这首诗的好坏，也不敢让别人看，拿着拿着，心思不得安宁……终于，我把它交给了家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
　　 那时候，我在二三年级，学写的是古体诗。当时为什么产生了写诗的念头，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写了什么样的句子，自己也不知道了，连半句都没有记住。我示人的第一首诗，是我们小学的副校长推荐的，他无意中发现我在写诗，也觉得写得不错，就用彩笔书写在学校的黑板报上，还加了彩色的花边，特意注明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写的，让大家学习。现在只记得是八句，每句七个字，还押韵，我能想起来的只有前两句。“踱进教室仔细观，壁上墙报入眼帘。”因为这两句颇受赞许，副校长在这两句下面画了好几个圈，旁边还标注了“好句”二字，他还用这两句中的“踱”“观”和“眼帘”多次批评初中学生，不注意收集好词佳句，不会活学活用。我那时候也不知怎么就用上了这两个词，很有可能是误打误撞上了，绝不是有意为之。为了这首破诗，我还挨了一顿打。副校长在学校的板报上突然登了我的诗，写了评语，占用了版面，就挤掉了一位学生的一篇作文。这位中学生不满，但不敢向老师发泄，只好向我问罪。不过，那几拳头确实镇住了我。自那以后，我不敢再在学校写诗了，只是自己偷偷在家里写。这样一直到初中，遇见了马老师和苏老师才得以改变，我也开始写自由诗了。
　　 而从三年级到初中，我的诗写得很差劲，直到我开始让别人读、让别人改，我的诗才有了较大的突破，可以让人一看了。看来“好文章是改出来的”这句话十分有道理，诗何尝不是如此呢？
　　 离开故土的几年中，最盼望我回到家乡的，屡次跑到我家问讯的，并写信问我的，是我的东友。我们二人，从初中就是同学，很合得来，感情笃厚，能患难相助，别人都很艳羡我们二人的深厚友谊。其实我们之所以这七八年来相处得这么好，不外乎这么几点：一是以诚待诚，互不欺骗；二是互相理解，互相信任，不被闲话所惑；三是对对方有意见，坦诚相见，互不隐瞒；四是对对方没有做到自己所求，不生怨恨，也不再计较。这次我回到故乡，前后不过二十天，而在他家我待了五天，他在我家待了三天。现在，东友也喜欢上了诗歌，在一个晚风轻拂的山坡上，我们谈了许多自己对诗的感受，我想把它写下来，以示纪念。
　　 他此时才刚刚起步写诗，写得不好，但也不差，而我很挑剔进行了批评，言辞也较为尖刻，但东友都接受了，在个别地方他也提出了与我完全不同的意见，经过争论，大多达成了统一。虽然在他面前我大言不惭谈诗的理论，其实心里也明白，我也不大懂诗。而是──怎么说呢？这样比喻一下，就好比我已经走过一段路了，他问这一段路的情况，我虽不甚了解，但与他相比，我总知道一点情况。我们是好友，我就应该告诉他，哪一段路不好走，得小心，何处有沼泽，何处有泥潭，可能说不准，说不好，说不具体，但可以说出个大体。与我无损，与友有益，我为什么不畅所欲言呢？于是，我们就大谈特谈了。不过，此刻写出来，让大家见笑了。
　　 我以为诗贵含蓄，不宜太明白，不应该说透。而你的诗在这些方面就做得不够好，你说得太清楚了，说白了，你的诗别人一读就懂。没有意境，缺乏诗情，别人在欣赏时也没有再创造的余地，不能根据自己的文学水平进行想象，这样便失去了诗味。没有诗味，就经不起咀嚼，经不起玩味，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如果说不明白，我怕别人理解不了我的诗，会误解我的诗，我总认为，不说明白别人就不知道。
　　 你把你的诗又没有让别人读过，怎么知道会是这样呢？这只不过是你的担心，更何况这担心很没必要。我是第一次读你的诗吧，还是可以看懂的。我读后对于你要表达什么，我不是说得很准确吗？
　　 你与别人不同，你已有一定的水平，再者我们互相了解，别人会理解吗？
　　 一定会的。再含蓄一点吧。
　　 含蓄就是朦胧吗？
　　 不，含蓄并不是朦胧。朦胧诗，是诗的一个流派，至于朦胧诗，尤其别人干脆读不懂的，我不大赞成写。写诗，就是让人们欣赏的，就得让别人读懂。而太朦胧了，存心不让一般人懂，只是把大部分读者拒之门外的做法，只会让你的诗，失去读者，失去存在的基础。文学作品，有超时代的思想，有超时代的主题，但绝没有超时代的文字组合。含蓄，就是一种介于“是”与“不是”之间一种文学审美意识和感觉，也就是说得不要太死，却可以让人理解。我只能这样解释了，还需要你自己揣摩。另外，诗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应该有自己的语言。诗的语言与文章的语言有着质的不同，多好的文章，分行排列，也绝对不会成为一首好诗。所以，不能用文章的语言来写诗。
　　 诗的语言应该是什么样的？
　　 诗的语言应该比文章的语言更生动、更凝练、更活泼、更明快，简短想象，应该具有一定的弹性。诗歌的语言，应该是一种弹性的语言。
　　 弹性语言怎么理解呢？
　　 就是说诗的语言字数少，却要容量大，从很少的文字透视出很多的东西，表现出很多情景。这些功夫应该在诗外。你的语言具有弹性，自会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经历、文学修养再创作这些内容。
　　 怎么样做，语言就有了弹性？
　　 所谓弹性，我理解就是有一定跳跃性、过渡性，但绝对不是前言不搭后语，语言之间紧相关联，能使人完成联想和再创作的语言，就具有弹性。这只是一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模糊概念。你多读别人的诗，多理解，多玩味，你就会增强这一知识的，当你读得多了，量变引起质变，你就会感悟到的。写诗，还要有自己独到的观察能力和理解能力。所说的独到，不仅包括了诗是自己的思维，而且也包含与众不同这一点，还应该能让人接受，这一点很重要。
　　 如何就是独到，说具体一点，好吗？
　　 比如，你看，清风吹动柳枝这一个事件，你写诗时怎么写呢？我想这样表达，你看怎么样？
　　 清风笑着/从远处走了过来/
　　 柳树挥一挥手/致谢/你能接受吗？
　　 想想还觉得说得很好，比直接叙述形象多了。你觉得这几句与你心中所想的相同吗？一般人会这样想吗？能想到吗？一般人都想不到这样说。这就是独到。想别人所想不到，说别人所没有说，但要让人看懂你在写什么，要让别人接受你的说法。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你所谈这些，基础是什么？
　　 最扎实的基础，唯一的基础，就是多读。这里多读，也不是见着就读，而是有目的的、有选择的、有系统的、有研究的读。首先要做到有系统，从古到今要有一个过程，了解诗歌的发展历史。其次看看得以千古流芳的诗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们共性是什么？找出共性，这就是你诗歌努力的方向，也是你读的目的。从古及今，诗人名家成千上万，一个一个都读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这就需要选择，必须选择最典型的，也是一个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一个流派最有代表性的，也就是能代表一个时代最高成就的作品。现代的诗人，不多，这些作品大多要读一读，这是自由诗的发端，必须仔细研究。当代的作品太多，诗人不多，或者是能流传的下去诗作不多，但引起评论家和社会关注的，就要读，还要定期读一些诗歌杂志，读一些外国的诗歌，这一点比较关键。读这些作品，不要带着崇拜的心情去读，从下往上看，仰视，总觉得高大一些，但这样学不到东西，至少要平视，把诗歌放在与自己相平的位置来读，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这只是写好诗的一个方面。
　　 那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就是多练。如果光读，眼高手低，能看出好诗，自己写不出好诗来；如果光写，手高眼低，也体会、构思不出好诗来。因此，这二者要很好地配合，既要多读，也要多写，读的时候要写，写的时候要读，只有这样互不脱节，手眼相得益彰，才有可能写出好诗来。
　　 还有其它需要注意的吗？
　　 这里谈论的读，还应包括用手读，多抄，符合自己的口味的，要记熟，甚至于背会，要消化成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作品，要多让别人看，多听取别人的意见，多改进自己的不足，多学习别人的长处。还要记住，写诗要随意随心，不要太执着，古人都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
　　 等我们结束谈话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由于谈的投机，时间过得很快。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胡说的这些东西，对东友有没有用，但我很少谈自己对诗的感受，今天所说的这些，我还是要记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