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专栏】凤仙(小说)
一
乘船经三十多里的水路,到了四面环水的宝石村已经天黑了。我一个人穿进村东的黑巷子,交错相织的巷子像一顶无边的蜘蛛网,我回家的路在夜的墨黑里无限延伸着、蔓延着……
到了阎王爷家院外的半截围墙,这是宝石村人谁都不愿停留的地方,我快步闪进巷子最后的拐角时,前面有一个提着提篮的女子,晃晃悠悠地从篮子里拿东西吃。只听“嘎吱、嘎吱”的牙碜声填满整条巷子。我头皮一阵发麻,颤抖着掏出手机借着微光,原来是二嫂——凤仙。定睛一看,她嘴里嚼的竟然是碎砖块。
“二嫂,你这是怎么了?”我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
“啊,山翎回来了。”她先是一怔把篮子藏到背后,手里还拿着吃剩的半块砖头。
“你怎么吃砖啊?怎么回事?”我抢过她的提篮,迫不及待地问。
“我闷得慌......”她用食指擦着泪。原本笑不离口的二嫂这是怎么了,像是换了个人。原来这事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我教会她上网说起。
二
第一次见凤仙,是她和雁翎哥定婚期过大礼那天。记得,她坐在二爹家的炕沿上,轻松地拢着耳际的头发,和坐满炕沿的婶婆们聊天。她一身浅蓝的牛仔服,明亮的眼睛、清爽的短发,人显得很飒。同长辈们聊天的同时,也不忘把一大把瓜子、糖块捧到我和水翎手里。开玩笑说:“山翎以后找对象我要保媒,得给自己寻个好妯娌。”
我顺着她的话茬:“那你直接嫁给我得了。”惹来一屋子人的笑。
我妈黑着脸唬我:“别胡说,没个正行。”
“老婶没事,嫂子、小叔子有什么不能说的。大伯子我就什么都不能说,你说是不是,大哥。”二嫂的话音还没落。大哥竟羞红了脸,从二爹的屋里出来就再没进来。水翎哥和雁翎哥同岁,只是生日大一个月。他是二爹的儿子,小时候让苇茬扎瞎了左眼,后来托医生装了一颗玻璃球。从此大哥变得很内向,就是平时跟我们走个碰头,都是低着头绕道走。说归说、闹归闹,我们对雁翎的媳妇印象都很好。按当时的风俗习惯,青年男女拿完大礼就领结婚证。雁翎哥摊上这么个哪都不落场的好媳妇,全家人都替他高兴。就连平时一句没用的话都不说的二爹,也催着雁翎快和凤仙把结婚证领回来。
二哥和二嫂的婚期定在霜降,打完苇后。可就在他们领完结婚证的第五天,凤仙挎着枣红色的皮包来到宝石村,她没有去雁翎家,而是站在村中心青色的祠堂前。跟来往的人说,雁翎有了外遇,背叛了她。这在宝石村可是一个重大新闻,村子小藏不住事,没多大会,祠堂前就围满了人。凤仙跟说书人似的,一来二去地讲解着她的遭遇。凤仙句句在理,没想到直冲阎王爷的下怀,阎王爷的名号不是盖的,他打过鬼子,开过汉奸的胸膛。老人喜欢凤仙的性格,务必要收她做干闺女。凤仙也爽快,这么一会成了一门亲戚……直到水翎从祠堂路过了解原委,跑着去叫雁翎。不知道雁翎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把凤仙拽回家的,可他的脸色难看得没法看。
宝石岛人临水而居,生活环境狭窄,特别是村东我们家生活的地方,巷子和房子、房子和房子、巷子和巷子之间,以十字、丁字、不规则交叉等等纵横相连,蛛网式的地方把各家联系地很紧密。我爷爷和阎王爷的老宅子,共用一面墙、一根柁。听说当年为了争地界,两家动了凌枪,积怨很深。从我刚记住起彼此就没了来往。
雁翎长得好,有一头自然弯曲的卷发,乌眉大眼,嘴唇饱满,身材瘦削却不显单薄。身着一件扣子未扣全的白衬衣,洋溢着一种让人亲近的散漫之气。阎王爷的老闺女——小娇,做梦都想嫁给雁翎。她知道自己不漂亮,为了让雁翎注意到自己,每天描眉画眼地打扮。并穿着时髦的长靴子,亮片的外套,拍了很多艳俗的背景板前僵硬姿势的照片。雁翎的一举一动,都长在小娇的心里和眼里。她跟父亲直截了当地摊牌,说自己喜欢雁翎,要他去找人说媒。这是在阎王爷眼里插棒槌,没有商量的余地,没门!泼辣的小娇叉着腰跟父亲叫板:“非雁翎不嫁,谁也制止不了。”
“你再说一遍!”老头一听,火轰地冲到头顶,当下就把吃饭桌子掀翻。
小娇认准了,一条道走到黑:“你跟他家有仇,我没仇。我跟定雁翎了。”……父女俩打了个不可开交,两人越说越多,越说越急。阎王爷气性大,当场气得栽倒在地上。小娇赶紧用筷子敲开嘴塞进速效救心丸。从此,小娇不再跟父亲明目张胆提这事,不能要了他的命。
其实在雁翎和凤仙订婚前,小娇就慌了神,坐不住了。她背着父亲在巷子口截住我,让我把一苇篓子的马牙枣转交雁翎。我们两家的恩怨深,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不能不帮。我背着父亲、大伯和二爹把苇篓给了二哥。红扑扑的枣子很诱人,给二哥之前我偷吃了两颗。雁翎把苇篓托在掌心看了看,从里边抓了一把枣分给我。我永远不会想到,原来苇篓里还藏着一张照片,背面写满了小娇对他的爱慕之情。后来,二哥给小娇回没回信,两人见没见面我不清楚。可我发现他的床头放着小娇送的苇篓。
新生的眉月刚刚升起,月光很淡很清。整个宝石岛在隔窗的灯火里,显得黑辽深邃。生活远比戏剧生动、多变。在雁翎和凤仙过了大礼的第五天,小娇去珠宝村找凤仙。她这是有备而去,当初雁翎收到小娇的苇篓和情书后,绝没有想入非非、移情别恋。只是礼尚往来地转送了一张桂林山水的明信片。说实话,小娇的举动让雁翎颇有感触,最后摘抄了一首小诗写在背面。在见凤仙之前,小娇在小诗的结尾处,模仿雁翎的字,竟然别有用心地加了一句“我爱你”。你们说,凤仙见到小娇展示的一切,她能不急吗?凤仙二话没说,丢下还在家里的小娇。直接坐船到了宝石村,让雁翎的村里人们评评理。
雁翎脾气不好,把凤仙拽回家没好气地说:“你在祠堂前出什么洋相,丢人现眼。”
凤仙气疯了:“什么!我丢人现眼?你个混球、混蛋、混不吝。”
雁翎指着凤仙:“嘴巴放干净点,说话别带脏字......”
哪个年轻人不气盛,不好面子。弄清了前因后果的二爹,上去给了雁翎两巴掌。可他相信自己的孩子,他向凤仙保证,如果雁翎干出一丁点出格的事,自己今天就死给他看。事情到这个份上了,凤仙表态说:“结婚还有离婚的呢?如果雁翎现在悔婚,自己二话没有,就去办离婚手续。”雁翎肯定是要和凤仙结婚的,可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因为没人相信,如果他和小娇没事,她会跑到珠宝岛找凤仙。在雁翎百口难辩之时,阎王爷竟然来了。王家和马家三十多年不相往来。事情来得突然,让人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有凤仙笑着招呼:“干爹来了,快坐下!”阎王爷不怒自威:“我问过小娇了,她和雁翎什么事都没有。孩子不争气。可凤仙是我刚认的干闺女,你们王家谁也不能小瞧了,话我撂这!”
二爹和二婶大眼瞪小眼,显然是蒙了。还是二婶反应快,应声:“这不用你叮嘱,我拿凤仙比我闺女春翎都亲。”就是有深仇大恨,对方登了门,这没有不招待的道理。二爹给阎王爷让座,老人说还有事回去了。
小娇闯下了全村人啼笑皆非的祸端,阎王爷平时在村里不能让人说一点不是,可没想到摊上这么个闺女,脸都让她丢尽了。本就好管事的老头,今天在祠堂看见凤仙。当知道这件事跟小娇有关时,自己要为闺女力争的,弄不好脾气发作还会打人。可凤仙说的每一句话,都打在阎王爷的心坎上,让他无话可说,无火可发。当下认凤仙做自己干闺女,没想到她爽快答应,这让老头更是欢喜。
阎王爷双眼永远都是半睁半闭,上嘴唇永远都是盖住下嘴唇,没有一点乐模样。看到不过眼的事,他上去就动手打人,村里的孩子见到他就哭。原本他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马素争。因性格古怪,下得去手,阎王爷取代了原名。阎王爷命硬,妻子生小娇时难产死了,两个儿子还未成年蹊跷离世。某天晚上,大儿子出门回来晚了,回家到了家的围墙外时,明明看到一白衣老头,并拍了自己的肩膀。可当回头再看时,竟什么也没有,当时人吓得散了魂。二儿子也是得癔症,发烧烧死的。这两宗事件是解不开的谜。后来经人反复说,阎王爷找来风水先生。原来他家的院子只能留半人高,留高围只有阎王爷能住,因为他压得住。阎王爷推了围墙,改建成现在的半截围墙。
今天,小娇做下了伤风败俗的事,就是一般人都接受不了,更何况是阎王爷。小娇是阎王爷最后的孩子,从小是放在手心里怕热,放在嘴里怕化,在他眼里闺女比什么都金贵。可这次阎王爷饶不了她,当回到家看到闺女照着镜子抹口红,上去举起铜烟袋锅把镜子砸碎。
“爹,你疯了?”小娇跟没事人似的。
“你干姐找到宝石村,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我白生白养你了。”
“什么亲姐姐、后姐姐的?”小娇瞪大眼睛。在父亲气急败坏的话里,小娇没了活路。从家里跑出来,在院外的窗台上拿着一瓶敌敌畏,坐在苲草淀边一口气都喝了。就在生死一线间,雁翎送凤仙回家的船回来,发现了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小娇。雁翎连夜送她去医院,小娇的命保住了。
三
时光撒在苲草淀辽远的水里,连绵百里的芦苇荡熟了,人们扛着圆月弯刀似的大镰收了一茬又一茬。从小生在长在东头巷,那个弯曲窄长的地方,是我的一片云、一座蜂巢和一根枝头。在我考上大学,直到乘船远航的那天,还以为只是一次短短的旅行,不久就又回来了,永远不离开东头巷。可没想到,这一去永远地留在外面。离家前的晚上,二哥和二嫂来看我。还没进门就听到二嫂爽朗地笑:“山翎考上大学,退回到古代就是咱家出了位状元郎,我们也得跟着披红挂绿。”
“这人竟拿我开涮,别没完啊?”我和二嫂斗嘴,爸妈招呼着他们坐下。
“真的,二嫂替你高兴。”二嫂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塞进我手里。
“二嫂,我不要,我真不要。”二哥和二嫂的日子并不富裕,二嫂从嫁到我们家那天起,就起早贪黑地织席。记得小刚还没出满月,二嫂就在屋里开始截苇,提前把织席的苇料备好。一晃,他家小刚都上小学三年级了。
“拿着!”二嫂是真心的,她指甲用凤仙花染成杏红色很好看。
“山翎,这是我和你二嫂的一点儿心意。”二哥插进来。
“如果你不拿着就是嫌少?”二嫂激将地说。
我还是有些为难,看看一旁的爹妈,他们也说收下。母亲嘱咐我记着哥嫂的好,那一刻我红了眼圈。“山翎,我从小没上两天学,就回家抱孩子。现在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二嫂拍着我的肩膀说。
“哈哈......”喝着茶水的二哥突然笑起来,二嫂上前制止他。原来今天上午,凤仙和小刚到村西交苇箔。因为不识字进入男厕所,正准备解裤子时,一个男的闯进来。她哪容得下,连戳带指、劈头盖脸地把人骂跑了。随后赶到的儿子,告诉她是男厕所。凤仙惊愕地瞪大眼睛,吐吐舌头,拉起儿子离开“事发现场”,赶紧回家。
到了远在天边的山城大学,这里是在山脚下建起的城,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山城风景很壮美,可这一切不能弥补我对家的思念。我答应母亲,每周跟他们通一次电话。尽管如此,我和苲草淀、宝石岛、东头巷等等关于家的链条还是断着,留下的只是昨夜之灯。
山城迎来入冬以来第一场雪,整个城市、山峦盖着白雪静静地睡了。同宿舍的哥几个,每天精力旺盛得像是打了一束光。这晚,闹到凌晨一点多才入梦。凌晨两点多,屋里笼在黑罩子里。我手机响了,来短信了。揉着惺忪的眼睛,不耐烦地打开。怎么也想不到,是不识字的凤仙发来的。“山翎,我是你二‘嗖’凤仙。最近我跟小刚学‘人’字呢!你在那边还好嘛?天冷了,出门在外照‘古’好自己。”看到二嫂满是错别字的短信,我睡意全无。凤仙现在学字上瘾,半夜里都不睡觉,琢磨着学习。在遥远的千里之外,家人和家里的任何一点儿讯息,我感到都是那么地温暖和珍贵。有了凤仙的短信,关于村里、家里的大事小情我都能第一时间内知道。从此,那座小岛又回到了我身边,宝石村不再是远方。
日子是一汪深蓝浅蓝的潭水,一天天过滤蒸发着。刚从期末考试的四号考场出来,凤仙发来短信,现在她的短信成功率很高,错别字几乎没了。“山翎,水翎哥后天结婚。”当下我吃了一惊,水翎很内向,因为眼睛有残他从不敢直视人,永远都睡不醒似的,眯着眼睁不开。大哥到年都三十四岁了,媳妇还没有着落。这成为大伯和大妈的心病。听到这个消息我真心的高兴,手机捂在胸口,一扫考试的乌云和阴霾。“新娘是谁?大嫂是谁?”我迫不及待地问。接着凤仙短信三个字“马小娇”。瞬间,凤仙、雁翎、水翎、二爹、二妈、阎王爷和小娇等人,都微缩在黑白电影的胶带上,关于他们的各种往事在我脑子里闪过。水翎和小娇要结婚?这像是故事里的事,还得需要凤仙的短信分解。
无论什么时候,男女之间婚配是讲究门当户对的。自从小娇介入雁翎和凤仙的婚姻失败后,在苲草淀的三村五里名誉扫地,成了街头巷尾的新闻人物。小娇的婚姻成了棘手的事,也有好事的媒人登门给做媒。可让小娇气不来的,给她介绍的不是二婚就是残疾人。小娇嘴茬子厉害,总把人噎地出不来气。前天,大表姐过来,给小娇介绍一位死了两个媳妇的光棍,原配上吊自杀,接着续弦喝毒药自杀。在小娇看来,大表姐是拿她往火坑里推,恨她不死。小娇的婚事成了阎王爷的心病,他再粗再浑也明白,谁家搬着个嫁不出去的大姑娘都急得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