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员】
　　 太阳热烘烘地照亮了放映员家的小院子。从客厅出来，放映员看见一个汉子在院门口怯怯地探了探头，想进来又不敢进来。放映员问，你找哪个？汉子说你是放映员吧。放映员点点头，说是的。汉子说，我是高云山人，想请你去我们那里放场电影。
　　 高云山是乡里偏僻、贫困的一个小村庄，放映员没去过。放映员看了汉子一眼，发现他黝黑的脸上爬满了汗珠，身上的红背心也湿嗒嗒的。放映员说，那地方太远了，又没电我不想去。汉子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下，急急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压扁了的“大前门”香烟，笨拙地抽出一根递给放映员，脸上带着笑，说，你就去一趟吧，求你了。放映员沉吟了一会儿说，山高路远得还要扛柴油发电机去呢，多麻烦的。汉子的眼睛亮了，说，我来扛！
　　 放映员又说，要去可以，不过要多加钱。汉子低头咬咬牙，说你开个价吧。放映员就说了一个数。汉子点了点头，说可以。放映员以前是在乡里电影院放电影的，后来电影院效益不好倒闭了，放映员农闲时就下到各个村庄去放电影，卖票的，收入不多，但多少可以补贴家用。放映员的腿脚不方便，是多年以前跌下山崖弄伤的，走路一瘸一拐，所以他几乎不去偏远山区放电影。现在见汉子从大老远来了，而且态度诚恳，不去就有点对不住人家了。于是叫来读高中放暑假在家的儿子一同去。
　　 放映员走路不方便，柴油发电机由儿子和汉子抬着，他挑着银幕电线和影片那些。一路上蹚水过桥上山下坡，走了四个多小时才到汉子所说的高云山。太阳西沉百鸟归巢，高云山四面环山，是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站在山上看，整个村子像一口锅一样被云雾罩着。听说放电影的来了，村里人像过年一样高兴，老老少少呼啦一声围拢上来，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叽叽喳喳说着笑着，似乎他们从来就没看过电影。
　　 一般村里放免费电影都在晒谷场，可这回却在祠堂门口的一小块空地上。挂好银幕收拾妥当，天就黑了下来。村里各家各户点起了煤油灯，邻村的也打着松明灯一拨一拨赶来了，一时间山路上出现了一个个移动着的火把。汉子始终在放映员身边，随时等着放映员的指挥和吩咐，倒茶递烟忙个不停。祠堂门口亮堂堂一片，夏夜的飞虫围着灯泡打圈圈，银幕面前坐满了闹哄哄的村民。开映之前，放映员播放了一首《军港之夜》，歌声响彻山谷，给这个闭塞的山村带来光明和欢乐。
　　 电影正式开映了，第一个片子是《血战台儿庄》，闹哄哄的村民安静了下来。放映员发现，始终半开着的祠堂大门这时打开了，里面隐隐约约有点燃的蜡烛，同时还有淡淡的香火味飘了出来。放映员看见汉子进了祠堂。放映员的儿子悄声问放映员，他说这个村子是不是死人了呢？放映员说，看祠堂里的香火应该是。放映员的儿子就打了个寒噤，说我有点害怕，他们怎么选择在祠堂门口放电影呢？放映员说是有点怪。放映员在各个村里放了不少电影，红白事都有人请他放电影，红事表示庆祝，白事表示哀悼，可在死人面前放电影的他还是头一回。放映员坐在放映机旁边嘀咕着说，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晦气。
　　 第一个片子放完了，换第二个《高山下的花环》的时候，几个穿着白色孝服的人进了祠堂，他们在烧纸焚香。汉子在祠堂门口高声喊：惠惠，大家请你看电影了，你好好看个够吧！这一声喊，放映员感到浑身毛骨悚然，仿佛死者就站在周围的某个角落，脸色惨白两眼死死地盯着银幕。放映员环顾四周，也真是奇怪了，发现没一个人感到害怕的。
　　 明月悬挂中天的时候，两个片子也放完了，村民们闹哄哄的，叫着各自家里孩子的名字，搬着凳子渐渐散去。不一会儿，祠堂门口冷清了下来，汉子和村里的两个小伙子帮放映员收拾家当。放映员有点不快地问汉子今夜放电影是怎么回事。汉子给放映员递根烟，放映员没接。汉子告诉放映员，昨天村里发生了一场火灾，两个小男孩不小心点燃了一家柴房被困在里面，这个叫惠惠的女孩救出了两个小男孩，可是她自己却在火海里没出来。十三岁的惠惠从未离开过高云山村，她最大的愿望是去山外好好看场电影。出事后，村里人商量给惠惠请场电影，以满足她的愿望。讲到这里，汉子哽咽着说，惠惠是个好女孩，她舍身救了我儿子的命。
　　 听完汉子的叙述，放映员低头不语。汉子带着歉意说，对不起，如果一开始对你说了是为了死人的，你肯定就不会来了。
　　 良久，放映员抬起头，灯光下眼里有了泪水。他想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跌下山崖被人救起的那一幕，如果不是那个猎人救他，他在二十多年前就没命了。放映员对汉子说，谁说我不来了？等惠惠头七那天我还来给她放电影，免费的，这次也是免费的。
　　
　　 【半瞎子】
　　 乡下人迷信，谁家有了红事白事都会请“先生”看日子。黄泥村的半瞎子左古就是吃这碗饭的“先生”。村里有人家要办事了，亲戚朋友就问，请左古看日子了没？事主马上就答，请了，怎会不请呢！
　　 左古的名声跨乡过县，倘若黄泥村的人外出有人问起是哪里人，单说黄泥村，个个摇头不知。只要报出半瞎子左古的名号，对方就会扬起下巴“哦哦”几声，说半瞎子左古啊，晓得晓得，当然晓得！
　　 黄泥村有棵枝叶茂盛的老榕树，每到日头落山暮色四合时，我们这些毛孩儿就陆陆续续端一碗饭菜出来，在榕树下一边吃一边比试着谁家的饭菜香谁家的伙食好。等到吃饱玩够了，大人们也剔着牙摇着扇子出来了，坐在榕树下凉丝丝的石板凳上讲些世上稀奇古怪的故事。有时候，大人们也讲到半瞎子左古，说他能把一根筷子插进嘴里吞到肚子里去；说他能算出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天晴；说他可以找到谁家丢失了的牲畜；还说他会“掰手诀”操纵人等等等等，是个很邪乎的老头。
　　 我家的房子在村头的路口，进进出出的人都要从这个路口经过。小时候我怕左古，见他经常穿一身蓝色衣服，肩上斜挎一个蓝色布袋，眯缝着眼睛用一条黑不溜秋的木棍探路。天晴时穿布鞋或胶底鞋，落雨天穿水鞋，走路时慢腾腾鬼一样没声响。有时我在门口老远看到他，就会赶紧躲进屋里。我父亲不怕他，站在门口和他说话，左古，要出去啊，又有人请你办事了吧。左古就停下脚步，转动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习惯性地轻摇着头说，是哩，都忙不过来哩。然后就唠唠叨叨说明天去李家后天去王家大后天又要去蔡家。我在门角里看见，他说话时口水从嘴角边流了出，也不擦掉。有时我问父亲，他是个瞎子能看见路吗？父亲说，是半瞎，他看东西就像我们在月光下看东西一样。
　　 在我看来，左古鼓起的肚子里一定装了好多东西，天上的地下的，河里的海里的他都晓得，是个神通广大的人。有一回，我在河边掏鸟蛋，被一条和竹叶子一样青的蛇吓着了，夜里就发惊叫。父亲把左古请来，他在我床前咿咿呀呀了几句，然后从蓝布袋里摸索出一个小纸包，把纸包里的东西倒进碗里兑上开水，用一根指头搅了又搅，让我喝下。他那黑不溜秋的指头我嫌脏，又不敢不从，闭上眼一仰头“咕嘟”几口喝下了半碗脏水。也真是奇怪，下半夜我就睡得安稳，在梦里见不到那些吓人的东西了。
　　 左古老婆的脸圆圆的，上面麻子点点，像奶奶买给我吃的麻子面饼。麻子面饼很好吃，可左古老婆的麻脸小伙伴们都讨厌，背后我们都叫她麻婆。听大人讲，当年麻婆嫌左古眼睛不好不想嫁给他，左古就像唱歌一样对麻婆说，你不要嫌我眼瞎，我也不嫌你脸麻，生的男崽眼不瞎，生的女娃脸不麻。也真说对了，他们的一对儿女五官齐全，皮肤白净。大人还讲，尤其是他的女儿，长得更是水灵标致，是黄泥村的头号美人呢！
　　 左古好酒，每天必喝，散装酒瓶装酒都喝，从不挑剔，有酒就行。喝酒后的左古话就更多了，常常给大家讲一些稀奇事。
　　 一日，左古在村里的小卖部喝进满满一碗“土烧”后，几个小青年就问左古“掰手诀”这玩意儿到底是真是假。左古偏着头说，当然是真的，这事还有假的么？
　　 我们没见过，不信。在旁的人说。
　　 听说你会，表演给我们看看吧。有人提议。
　　 不行不行，这个不能乱表演的，不可坏了规矩。左古摇头罢手说。
　　 什么规矩？我看你就是不会。
　　 是不是你掰一个手指节女人就脱一件衣服，再掰一个手指节又脱一件衣服？
　　 左古点头嘿嘿笑。
　　 吹吧，左古，哪有这样玄乎的事情？
　　 不信？我以前亲自试过！左古的脸被酒精烧得通红。
　　 试一下吧，试一下吧！小青年们来劲了，一同起哄。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左古起身要走。见他摇晃着身子，俩小青年上去扶着他回家。
　　 路过一片桑树林，见里面有个人在摘桑叶，俩小青年互相递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对左古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了，左古叔公你就试一下让我们开开眼界好不好？我们不说出去，以后要是叔公想喝酒了就跟我们说一声，我们请你喝。
　　 左古踉跄了几步，抬头费力地看了看四周，大着舌头问桑树地里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是个小男孩在摘桑树果子吃。其中一个小青年说。
　　 左古脱掉蓝色上衣，摇晃着身子在田埂上站定，叫两个小青年走远一点不要妨碍他施法。
　　 半支烟的功夫，在左古口念咒语施法的过程中，不远处桑树地里的人真的就一件一件脱衣服，直到白晃晃的身子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小青年看得眼睛瞪得牛卵大。
　　 没几日的功夫，全黄泥村的人都晓得了左古的女儿光着身子在桑树地里跳舞。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家，碰到这种事觉得羞死人，脑壳“咔绷”一声卡死，夜里就投河自尽了。
　　 望着停放在禾场上女儿冰冷的尸体，左古进厨房拿起菜刀，高声喊了一句什么，然后硬生生斩下了自己的两根手指头。
　　 左古掰手诀导致女儿自杀的这件事是听大人们在老榕树下讲的，是真是假我不晓得。但左古少了两个手指头是真的，他有个短命的女儿也是真的，在他家里也从未见过酒瓶、酒杯、酒壶之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