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峡江壮歌(散文)
盘古是位勤奋的巨人,也是力量的化身。他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球体中挥动斧头,勇力开凿。
汗水流淌,火花飞溅,石块剥落,空间扩展。终于在一万八千年后的一天,球体訇然开裂,呈现在盘古面前的是一片开阔世界、朗朗乾坤。
如果真是盘古开天辟地,那么数百里三峡就不是地壳的褶皱,而是盘古的斧凿之痕。斧凿的三峡深刻奇崛,棱角分明,是盘古创作中的上品。
三峡中有水了,川流不息。这川就是万里长江,它从雪山走来,春潮是它的风采,它朝东海奔去,惊涛是它的气概。
如果说山是三峡的骨肉,江是三峡的血管,那么,三峡的魂灵呢?
盘古顶天立地地站着,期待着三峡魂灵附体。
忽然,盘古听到了一种呼啸之声。呼啸之声在峡谷里荡来荡去,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盘古用手半掩耳轮,悉心谛听。
我下水哟拖了哦,(哟吙嘿呃);
船满满啰,(嘿呀嘿);
我上水哟拖了哦,(哟吙嘿呃);
满满船啰,(嘿呀嘿);
巫山啰神女哟,(哟吙嘿呃);
你往下看啰;(嘿呀嘿);
伸出你的袖子啊,(哟吙嘿呃);
给我揩一把汗啰,(嘿呀嘿);
……
盘古听到的是峡江号子。如果盘古也有表情,那么他笑了:从此,三峡不仅骨骼峥嵘,肌肉强健,而且有了最鲜活的魂灵。
喊了几千年的峡江号子是一曲高亢激越的歌,我有幸聆听了它的尾声。
“大泄名何壮,孤峰势更巍”,这是陆游的诗句。“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这是船工的感叹。三峡两岸集镇如珠,泄滩小有名气,而我恰恰是泄滩人。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眼睛明亮了,头脑清醒了,目睹并记忆了经过泄滩的种种航船。
那时候,常在峡江上来往的船只,喷烟鸣笛的只有四种——货船“人民”号(登陆艇)和“巴峡”号、客船“东方红”、还有点信号灯的汽艇,其余的百艘千艘,都是悬帆摇桨的木船。
那时候的泄滩人,看木船就如同开门见山一样简单容易。想起了那首歌:“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与歌词描述的境界有所不同。我听到的号子不只是艄公在喊,而是艄公和广大船工一唱一和。
一唱一和的峡江号子,语言质朴得像峡江两岸的石头,但是它和《诗经》中的“国风”一样,可以“兴观群怨”,题材也十分广泛。可以猜想,峡江号子也是由“杭育杭育”发展而来,是船工们的口头创作,有些可能就是船工在劳动和观察中的即兴呐喊。
青滩的姐儿,(哟吙嘿呃);
泄滩的妹哟,(嘿呀嘿);
六月的西瓜吔,(哟吙嘿呃);
一包的水哟,(嘿呀嘿);
我船从啊青滩啰,(哟吙嘿呃);
泄滩过哟,(嘿呀嘿);
我骨头也酥来哟,(哟吙嘿呃)
心儿也醉哟,(嘿呀嘿)。
这也许就是即兴之作吧。听这段号子的时候,我们正在江边游泳,一艘上行的大木船与我们擦身而过。喊“心儿醉”可能是真的,因为岸边正有几个泄滩妹子在浣衣,她们把裤腿高高卷起,雪白的小腿半头浸在水里,像正在洗涤的莲藕。但是,喊“骨头酥”我不太相信,看那些健壮的汉子们,一律只穿一条短裤,黑黝黝的脊背和大腿胀鼓鼓的,在阳光下幽幽地闪光。尤其是那些桡夫,他们在号子的号令之下,前俯后仰,臂力刚劲,把一艘两头翘的大木船推得如梭似箭。
众人划桨开大船,波涛在后岸在前。“骨头酥”的人创造不了如此雄浑豪壮的画面。更何况,他们喊出的号子也像两岸的苍山,壁立千仞,大气磅礴。
“青滩的姐儿泄滩的妹”本该是缠绵的情歌,为什么从船工口里出来,却是高亢的徵羽之音呢?
渐渐长大的我找到了答案。
先是读了郦道元的《水经注》:“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后来,我又两次乘客轮亲身穿过三峡,看那群山耸峙,绝壁绵亘,心中便有冲天的豪气勃发升腾。
敢于驾着帆船船出入三峡的船工一般都是三峡土生土长的人。他们从小与山为伍,长大后又在峡谷中行船走舸。“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崇山峻岭赋予他们的是昂扬的精神和阳刚的性格,所以任何题材的号子,只要是从他们口中喊出来,就是响亮激昂的天籁之音。
但是,更重要的原因不在这里。
用画师的眼光看三峡。那山,巍然矗立,如削如切,像天柱,像闸门,像地神举起的巨掌;那水,蜿蜒曲折,如搓如捻,像柔肠,像丝带,像天公抛下的长鞭。画师说:三峡风景如画。
然而,船工们不是画师,他们要驾驶着帆船在江上一桨一桨地向前划动。
三峡大坝的兴建,算是给峡江做了一次变性手术,所以,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峡江之水,开阔,平静,微波荡漾,温柔妩媚。而当年的峡江之水却血气刚烈,桀骜不驯。
“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江间波涛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巨石巉岩临积水,波涛轰天声怒”;“绝壁横天险……无风波浪狂”:古代的文人墨客们途径峡江,谁都眼界大开,谁都心惊肉跳。
七百里峡江,是一条生命线,也是一条死亡线。那陡峭的险滩、骇人的波浪,阴森的漩涡、呼啸的狂飙……而再大的帆船也只是一片苇叶,苇叶似的帆船在这样的江上闯滩避浪,最要紧的就是艄公“见风使舵”和桡夫步调协调。高亢的号子,就是统一步调的号令。同时,船工们在这样的江面上战险滩,斗恶浪,不仅备尝辛苦,而且每时每刻都面临着船翻人亡的威胁。于是他们就用了丹田之气来喊号子。他们要用雷霆般的号子来释放情绪,缓解压力,武装精神,提升胆量。
吔哦吔,(哟嘿);
幺吙幺吙吔,(嘿哟嘿);
西陵啰峡上啊,(哟吙嘿呃);
滩连滩啰,(嘿呀嘿);
青滩那个泄滩,(哟吙嘿呃);
崆岭滩啰,(嘿呀嘿);
一声的号子,(哟吙嘿呃);
一身的胆啰,(嘿呀嘿);
三声的号子,(哟吙嘿呃);
又一滩啰,(嘿呀嘿);
……
一峡帆船,一峡号子,一身胆量,一身使命。蜿蜒的峡江是五线谱的线条,勤劳勇敢的三峡船工们前赴后继,将心血、汗水和力量、勇气凝结成斩钉截铁的音符,谱写出回肠荡气的壮美乐章。
盘古只是个传说,峡江船工和他们的号子才是真真切切的三峡故事。几千年的时光,世世代代的船工喊着号子在峡江上挑战极限,激流勇进,为闲流万古的峡江成就了“黄金水道”的美名。假如没有帆船,没有船工,没有号子,巫山神女寂寞看,一峡江水枉自流。
如果将峡江号子摆上桌面,那它其实是很丰富的文化盛宴。峡江号子不止是船工在喊,纤夫也再喊;不止是摇桨拉纤时喊,各个劳动环节都是喊声一片。喊出来的号子,都是流经三峡血管的雄壮旋律。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船帆降落,“樯倾楫摧”,主宰峡江水道几千年的帆船纷纷谢幕让贤。
帆船谢幕了,而峡江号子并没有完全告退,它以艺术和文化的名义上了舞台,出了国门,还荣登国家“非遗”名录。活跃了几千年的峡江号子,它的在天在地的魂灵得到了告慰和祭奠。
然而,在我们这代峡江人的心里,原生态峡江号子的余音依然空谷传响。它们在平湖水下,在高峡岩头,在树丛中跳跃,在草蔓上流淌,在白云下飘荡。它那撼天动地的声浪淹没了猿啼、鸟叫,也淹没了渔歌的高调和轮船的轰鸣。
峡江号子,三峡魂灵,英雄壮歌!
2014年8月19日写于秭归茅坪
我只一说,您就归巢,学生在此再次谢过!祝您冬安!
徵、羽是古代五音中最高的音阶,以此唱出本应缠绵的情歌,是生存的艰险、环境的恶劣,造就了他们情感的桀骜不驯,柔情中的激情吧。
说真的,读着有些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