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逝去的岁月(短篇小说)
一、
据野史记载:在辽南西部地区的铜鼓镇肖家炉村,自清朝晚些时候开始,就盛行着一种约定俗成的民间习俗,无论男女老幼,必须要有一个符合个人内在与外在共存的颇为响亮的绰号才行。用不着拘泥于繁文缛节的形式,也无需让所谓的绰号达到一种令人振聋发聩的效果来。因此,只有实施了在他们看来是无比神圣的举措之后,他或者是她们才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铜鼓镇人。翟金贵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他的绰号叫大寨。
大寨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家炕上的那块盐碱地终于长出庄稼了,而且是一雌一雄两根苗。那一刻里,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竟然激动地躲进茅房里啜泣起来。他顺便在里面解了个手,之后,哼着小曲儿踏出茅房。显然,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之中了。对于结下了两个丰硕成果的邋遢老婆覃玉莲来说,这都算不上什么,只不过是这种奉献给丈夫大寨的喜悦来的稍晚一些罢了;她始终相信上天一定会赐给她生儿育女的机会,只是早晚而已。其实,在这之前的几年里,大寨已然对她的肚子完全失去了信心。尽管如此,她却始终对自己的肚子抱有十二分的希望,也一直热情鼓励自己的男人在她的盐碱地上反复地耕耘、播种。如今看来,她的努力和她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当粉嫩可人的依古乃和乃古吉被她搂在怀中吮吸奶汁时,她的脸上充满了快乐与幸福;她十分喜欢给她的两个孩子喂奶时所产生的奇妙感觉,尤其是后来有了一个响当当绰号而且被村民载入镇史的儿子乃古吉——他吃奶的姿势和吮吸奶汁时嘴唇的蠕动方式都与姐姐依古乃有所不同;他总是一边用力吮吸着母亲多汁的乳头,一边“哼哼呀呀”,完全像是一个饥肠辘辘的小狼崽子。而整个吮吸过程会让初为人母的覃玉莲感觉的乳头痒痒的,浑身也随之涌起一阵阵说不出的兴奋和愉悦。总之,她终于可以无比骄傲地告慰自己未曾谋过面的公婆了……
乃古吉这个名字虽说读起来有些佶屈聱牙,但最初听说了这个名字的时候,相信绝大多数的人都会以为这个家伙是努尔哈赤家族的后裔或有甚微的关联。然而,乃古吉既不属于女真部落种群的某个分支里的个体,也跟大名鼎鼎、流芳百世的努尔哈赤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相反,他倒觉得自己充其量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很不起眼的尘埃,或是一只蝼蚁。倘若再作严肃一点,细化一些的具体说明,他乃古吉也不过是辽宁南部地区铜鼓镇肖家炉村的原生产队长大寨的儿子。仅此而已。
既然是约定俗成的惯例,那么,他就必须无条件的接受这个让他感到十分烦躁的绰号。迄今为止,真正能够产生法律效应的名字也差不多快要被他给忘记了。当然,这怨不得他,因为从他记事那天起,所有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包括他的父母。
肖家炉村其实并不算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连老带小也仅有百十来号人,但这并不影响肖家炉村作为铜鼓镇政府所在地的存在。除此之外,医院、学校、商店、饭店、旅馆、储蓄所、邮电局、农机站、兽医站等等也都纷纷毗邻而居。其中包括与民生息息相关利益并存名目繁多的民间小作坊也都聚集此地;互利互惠、共同发展。尤其是逢年过节或有重大事情发生(包括:每年春秋两季的运动会,县里各文艺团体下乡汇报演出,镇政府礼堂偶尔放映的电影等等)所有这一切,无疑让整个肖家炉在宏观上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同时,也让所有村民为此倍感自豪。
除了承载着一等公民的荣誉感之外,肖家炉的村民还一如既往地承袭先辈们遗留下来的嗜好——给人起绰号。按照他们逻辑,人是绝对不可以没有绰号的;人无绰号不发嘛!因此,在肖家炉村,除了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以外,无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寓意深远而且读起来朗朗上口的绰号;而存在于户籍上的名字却随着时光的流逝被别人或者自己给渐渐淡忘掉了。
最初的时候,乃古吉十分厌恶自己的绰号,因为,乃古吉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在当地村民的词典里被解释为邋遢、埋汰、不叫人待见,如同猪圈里的猪一般地肮脏龌龊。在他看来,这种感觉像是翻开词典,在里面仔细查找所需的词汇一样;该词汇语出哪里?什么意思?如何解读?……这种不得已的尴尬令乃古吉纠结了很多年,无法释怀,几乎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幸好,遗传因子在他的身上起到了微妙的作用——他有一颗跟他父亲大寨一样强大的心。
在以往的平凡岁月里,他已记不清多少次在内心深处恶毒诅咒给自己起绰号的叫做鞋拔子脸的那个人;诅咒他的老婆死羊眼生个娃儿没屁眼儿。他恨鞋拔子脸,更恨死羊眼。不过,这种恨只是发生在记事之后;在他长成六岁半并对女人产生懵懂的情愫以后就彻底泯灭了,因为,他差一点就喜欢上了鞋拔子脸和死羊眼的女儿肖玉婉。
乃古吉还有一个跟他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龙凤胎姐姐,早他五分钟来到这个世界。据说:当时乃古吉他妈生他姐俩的时候正在灶台忙着烀玉米饼子,忽然间感觉肚子一阵阵下坠,以为要拉屎哩,便朝着院子大声喊:“大寨啊!俺快憋不住啦!”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中午。肖家炉村生产队长大寨扛着锄头回来,似乎从来不曾洗过的树皮一样的脸颊上挂满了汗珠。他一边撩起衣襟擦脸,一边急三火四钻进茅房,刚刚褪下裤子蹲下,便听见老婆覃玉莲在屋里大声叫喊。大寨有些心烦意乱,累了整整一个上午,来家拉泡屎也不得清闲。便随口回了一句:“俺也憋的要命!你先憋一会,等俺拉完了再说”。
“你个狗日的大寨!俺……俺都快要拉了!不对,俺怕是要……要生了啊!赶紧过来帮帮俺!”覃玉莲的嗓子都变了音。
大寨一听便毛了,屁股也来不及擦,提了裤子便从茅房窜出来。
等大寨进了屋,看见老婆覃玉莲身子斜倚在灶台旁,怀里抱着满身是血的婴儿时,一下子慌了神。他浑身战栗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嘴里一直不停地咕哝着:“这咋办啊这咋办啊?……”。
大寨好像突然之间有了办法,三步两步窜出屋子,扯着嗓子朝旁边院子的邻居喊:“单干啊!单干,你老婆在家吗?”
旁边的院子立马便传来回声:“找俺老婆干啥?她在家吃饭哩。”
“你个狗日的单干!废话少说,赶紧叫大嘴叉子过来,俺……俺老婆生啦!”
话音刚落,就见大嘴叉子一边咀嚼着东西一边咋咋呼呼从屋里跑了出来。
“你说稀不稀罕死个人啊!刚才俺还看见玉莲抱着柴火进屋呢,咋这屁大点的工夫就生啦?你老婆可真行啊大寨,别人家老娘们生孩子都是鬼哭狼嚎死去活来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的折腾个半晌,怎么轮到你家玉莲这儿就变了花样呢?你家玉莲生孩子咋就顺溜的跟拉屎一样痛快啊!”大嘴叉子这番絮絮叨叨的话让大寨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说你这个骚老娘们的嘴跟拉完屎不擦屁眼儿一样,你还觉得憋屈得要命,谁家把生孩子叫做拉屎?你生你家尿罐子的时候也跟拉屎一样痛快?俺现在没有工夫跟你瞎扯蛋,你麻溜从墙上滚过来!”大寨站在墙边的鸡舍上,准备伸手拉一把大嘴叉子。
院墙那边的单干家同样也垒了一座鸡舍,不过,面积要比大寨家的大很多,也很气派。平日手里没有营生的时候,这两家的女人就会站在各家的鸡舍上,东家长西家短地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大嘴叉子的身子虽说略微有些肥胖,但这并不影响她轻松地跃上鸡舍,尽管她男人单干在后面努力地推了她一下。但是,她并不领情。她扭过头十分认真地嘱咐自己的男人:“你别跟着过来啊,这女人生孩子男人千万看不得。”单干“嘿嘿”一笑道:“俺若一时不日你,你脑子就犯浑。她覃玉莲是个黄花大闺女啊?瞧她那模样,就算大寨拿刀逼着俺让俺看俺都不稀得看呢!”
“好你个狗日的单干!下回你老婆再生出个尿罐子就赶紧告诉俺一声,俺才不嫌乎呢,俺偏要去瞅瞅你家大嘴叉子浑身上下哪个地方招人稀罕?”
“你要是稀罕,等俺家大嘴叉子下回再生孩子就让你来当接生婆。”单干捂着嘴“哈哈”直笑。
“这可是从你嘴里放出来的臭屁啊!等着瞧,明天不扣你十个工分俺就不叫大寨!”
大嘴叉子从墙上下来的时候脚下一滑,“哎呀”一声,就势倒在大寨怀里。
霎时间,大嘴叉子那对儿软软的肉蒲团就紧紧贴在了大寨沁满汗珠的胸脯上。一阵电击一样的奇妙感觉在肖家炉村生产队长大寨同志的周身迅速贯穿开去,让他猝不及防。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在他全身开始产生热烈而又不规则的颤栗;这种前所未有过的感觉差点让他抱着大嘴叉子顺势跌落鸡舍里。
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大寨同志多少有些尴尬,不过,大嘴叉子倒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个死鬼大寨,你咋还有闲工夫唠嗑啊?!”覃玉莲在屋里扯着嗓子喊。
“来啦来啦!唉呀妈呀,你真不愧是大寨家里的邋遢鬼啊,这咋还坐在地上生了呢?”大嘴叉一边叨叨一边开始忙乎。先是让大寨取把剪子过来,手脚麻利地将连接母女的脐带给剪了,又命令大寨赶紧烧水,她要给覃玉莲和婴儿洗一洗。
“生了个啥玩意儿?”大寨问。
“丫头片子!咋?不乐意啊!”
“生啥都一样……都……一样。”大寨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嘿嘿”笑着。锅灶里的浓烟裹挟着大锅里的蒸汽在大寨破败不堪的屋子里萦绕着。
“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俺咋瞅着你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大嘴叉子不冷不热地揶揄了一句。
大寨不语,只顾低头默默拉着风箱。
大嘴叉子刚把覃玉莲母女俩挪到炕上不一会儿,就听覃玉莲轻声咕哝道:“单干家里的,赶紧给俺舀一瓢水喝,渴死了俺了。”大嘴叉子刚要扭身去灶房给覃玉莲舀水,就听覃玉莲大声嚷嚷道:“单干家里的,俺怎么还有要拉的感觉啊?”
大嘴叉子急忙掀开盖在覃玉莲身上的破旧格子褥单,果然,婴儿的半个头都露出来了。
“大寨啊!你老婆又要拉了!”大嘴叉子吩咐大寨赶紧再去拿剪子过来。
大嘴叉子几乎还没来得及协助覃玉莲生产,眼前这个后来被叫做乃古吉的孩子就已经呱呱落地了。
剪断了脐带,大嘴叉子两手托着婴儿给大寨看:“你这回可真是走了鳖运了,这回是个带把的。一龙一凤,好兆头啊!”
“俺……俺……俺这回可真是走了鳖运了!”大寨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眼窝里依稀有泪珠在滚动。年过四十才得子,而且,还是个龙凤胎,对于大寨来说,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啊!
二、
在肖家炉村的历史上,至今还未曾有过生双胞胎的先例,更别说是龙凤胎了。
眼前这两个新生命的突然降临,对于肖家炉村生产队长大寨来说,实在高兴得不能自持。在此之前,尽管覃玉莲整天腆着个肚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仍旧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甚至根本就没当回事。在他看来,覃玉莲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所改变的也只有越来越臃肿,越来越邋遢,越来越没有女人的样子。和老婆覃玉莲在一个土炕上摸爬滚打了差不多快有三个年头,优良的种子也反反复复地播撒了不知有多少,可忙活来忙活去全都白瞎了;老婆覃玉莲的那块盐碱地从来没有因为上好的肥料和优质的种子而发过芽。大寨曾因此而感到无比的沮丧,直至后来,对于覃玉莲的那块盐碱地也不再抱有任何的幻想。翟家三代单传,到了他这辈子怎么突然就卡壳了呢?是他的种子有问题还是老婆覃玉莲的那块地有问题?每每想到关于延续香火的问题时就愈发觉得对不起翟家的列祖列宗。他已经无力再去为老翟家续添香火了。现在好了,老翟家的香火又可以延续下去了。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的得意和自豪,同时,又觉得覃玉莲在他大寨眼里陡然间变得伟大了起来。
他真应该好好犒劳犒劳亲爱的老婆覃玉莲了,可是,拿什么来犒劳她呢?
大寨觉得应该先煮几只荷包蛋,腾出手,再去杀只鸡,熬上一锅香味诱人,营养丰盛的鸡汤。这样一来,玉莲的奶水自然会丰盈充沛,两个小家伙也就不会因为奶水稀少而饿着。然而,杀鸡却成了摆在大寨面前的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因为,眼下这个在肖家炉村最贫困的农户家里现在只剩下三只蔫头耷脑的母鸡了,而这三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可是覃玉莲的心头肉啊!她还指望用每天攒下的鸡蛋偷偷去城里换点钱,以此来补充家里紧巴巴的生活开销。去年的这个时候,这个落寞破败的院子还算热闹,十几只鸡鸭和四只安哥拉兔让这个院落充满了无限生机。然而,仅有的这一切,却在半年前的一次割资本主义尾巴动员大会之后戛然而止了。
其实,那次所谓的大会是开在田间地头上的。当时,大寨举着一个脏兮兮的小本子,一字一句地向与会的社员群众认真传达了连他都不甚理解的会议精神:学大寨,就是要学习大寨最本质的东西。搞社会主义,不搞资本主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不得有半点私心杂念。谨防资本主义思潮在农村复辟,全心全意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努力奋斗!根据这个精神,铜鼓镇党委决定:为了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抵制资本主义和小农经济势力在农村抬头,凡是家里养鸡养鸭养鹅的,数量都不得超过三只以上,超过四只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必须要割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