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四日四夜，我和您一起笑着迎接死神的到来，在不经意间，我突然有一种想法：人生何处不相逢？只因前世缘分在其中。生、死、离、别。人生既定的这几种模式，我和您却在这四天四夜中演绎着今生的不了情……
　　 ——题记
　　 “20床病人，张金福，85岁，颅内出血，手术十天，持续高烧38°左右，处于昏迷状态。护理级别：需要临终关怀……”
　　 听着助理培培对新来病人的介绍，我的心中不禁掠过一丝隐痛。这样的季节，痛伴随着冷意，整个的笼罩着我的全身。
　　 走进病房，张大爷平卧，第一眼就清晰地看到他的胸部在没有节奏地起伏着，呼吸急促，脸肿得像气球一样，脸色是那种红而亮的颜色。拉过大爷的手，他紧握的手心里是潮湿的汗液。我知道，这种状况下的大爷，内心一定很痛苦，他一定是在和死神抗拒着。仔细地测量着大爷的生命体征：收缩压190mmHg，舒张压110mmHg，体温38.5°，心跳每分钟120下。张大爷的生命处于垂危状态，我边做记录边吩咐助理，“马上做临终关怀，把大爷转到特护病房，由我亲自来做！”
　　 生活其实就是电视剧，临终关怀就是电视剧里上演的一部传奇剧。站在死亡的边缘，不是有一个人慷慨激昂地说“永不放弃”、“坚持就是胜利”，诸如这样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能挺过去的。和临终者一起感触彼此给予的感动和快乐，才是解决病痛更加实际的选择。
　　 【一】
　　 第一天早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墙上温馨的墙纸映着光线，班得瑞的轻音乐《童年》萦绕在整个房间里。我轻轻地推开门，张大爷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唯一让你感觉到他还存在的是他的被单在微微起伏着，他微闭的双眼似乎已经陶醉在每一声虫声、鸟鸣、花落流水中。坐在大爷床边的椅子上，我在轻轻地和着音乐朗诵：“在一个阳光满满的夏日里，一个小男孩，光着小脚丫，奔跑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不远处飞来一只小小的鸟儿，落在草地上.觅食？还是寻找群飞时遗留在这里的纯洁和真实？那个喜欢赤着脚踩在毛茸茸的草地上的男孩子，其实就是你自己.你热爱阳光，热爱小鸟的飞翔.蹲下身来，你捧起那只离群的小鸟，亲吻它孤独与寂寞的脸庞，然后放飞.你的眼神一直在追逐那一只寻找自由寻找伙伴的小鸟.你也想飞，好希望美丽的天使能为你变化出一身的羽毛，让你飞翔，去拥有永远歌唱、永远天真浪漫的灵魂……”
　　 我用仪器不断地测量着大爷的心理变化。他的情绪在潜意识中，伴随着音乐、伴随着我的朗诵起伏着。我抓着大爷的手。他的手似乎轻轻地蠕动了一下。我闭上眼，感觉着他的感觉，虽然知道这种期待有点儿茫然，但还是希望出现奇迹。我继续帮助大爷回忆着童年往事，“你是个乖乖的男孩子，你很勇敢，老屋墙角的蛇不是被你抓住扔掉的吗？勇敢的男孩子不可以赖在床上睡觉的，这样长大了，就说不上媳妇了！”大爷依然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中午时分开始鼻饲了，我大胆进行了尝试，没有去做鼻饲，而是用一根注射器打了流食，“乖，要吃饭了，张开嘴巴，好香的粥呀！哥哥姐姐们要抢啦！”我用手轻轻地拨开大爷的嘴，慢慢地顺着牙缝注射流食。尽管这种程序很浪费时间，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大爷的生命力是不是很旺盛？“咕咚、咕咚”，很大的声响，一口流食被大爷咽下去，“乖，你真棒！”我的心随之跳跃着，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就这样，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一碗营养液从嘴里进入体内，而不是从鼻咽部进入体内，这不得不说是一份惊喜。
　　 “娘，娘啊！”突然听到大爷在喃喃自语。这一天下来，我有些困，在椅子上小有瞌睡，懵懵懂懂感觉到大爷喊娘的声音。我靠近大爷身边，抓住大爷的手，“在呢，在呢！”大爷的眼角似乎有泪流出。我轻轻地擦拭着，摸一摸额头，感觉体温还是有些高，便开始了物理降温。我轻轻地用柔软的小毛巾用酒精蘸湿，拧至半干轻轻擦拭大爷的的颈部、胸部、腋下、四肢、手脚心。“娘啊……”我的手突然被大爷抓住，“娘，我饿！”尽管声音很微弱，但是，我还是清楚地能听到。“乖，我这就去给你做吃的。”500毫升的营养液毫不费劲儿地从大爷嘴里进去。大爷此刻的脸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了光泽。
　　 【二】
　　 次日，大爷的精神似乎比第一天要好些。看起来，他的表情显得平和了许多。房间里，钢琴曲《爱的罗曼史》慢慢响起。“如此美好的日子，天空是蓝的，小草是绿的，阳光都带着微笑。你牵着心爱的姑娘的手来到湖边，看鸳鸯戏水。你们一起奔跑，去树林，去捡拾被风吹下的落叶。你捡了一片红叶，放在心爱姑娘的手中。你告诉她，明年春天，你一定娶她！她拿着那片红叶，就那样看着，什么也不说，只是羞红了心爱的姑娘俊俏的脸庞。阳光照在你们的身上，一切被镀上了光亮。一切的一切，竟然是如此美好！”一边朗诵着，一边细细观察，大爷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甜甜的样子，似乎完全陶醉在美好青春回忆中。我轻轻地给大爷翻过身，用温水擦拭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的整个身体，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手到之处，都很咯手。我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弄伤大爷的皮肤。他的皮肤和骨头之间，感觉已经没有一丝肌肉相隔，一用劲，皮肤可能就会有脱下的危险。“兰芝，你真好！”我偷偷地抿嘴笑着。得了，我再一次变换一下身份吧！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扮演大爷的恋人兰芝了。这是一个幸福的角色，一个跨越时代的角色，我真地很想去体验一下那个年代男女相爱的感觉是怎样的？
　　 大爷的眼睛开始睁开了，他浑浊的双眼在四处寻找着什么？灯光亮起，他的手在胸前上空抓挠着，嘴里不断地喊着：“兰芝，兰芝……”
　　 “在呢，我在呢！”我坐下来，抓住了大爷的手。他望着我说：“你是兰芝吗？”“嗯，我是兰芝。”“那你的那两条辫子怎么看不见啦？”我敷衍着回答：“娘让剪掉了。”他笑了，抚摸着我的手，“其实你剪掉了辫子更俊、更俏！嘿嘿！”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演绎着曾经那个年月的爱情故事，幸福充溢着大爷的整个心田，让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有神，笑容显得格外甜蜜。爱情，是一件很美好的东西，它不受时代的局限。只要曾经爱过，那份爱便不会走远，它会永远铭刻心间……
　　 【三】
　　 新的一天，新的课题。推开特护房间的门，大爷睡得很安详。调整好音响，一首轻音乐《蓝调之夜》似流水般慢慢弥漫了整个房间。大爷在音乐中呻吟了几声，又想沉睡过去。
　　 “你看到了故乡，看到了老家门前那棵生生不息的老树。院子上方有几根电线，栖着几只啁秋的归燕，还有几只在屋顶与屋顶间旋飞。那座老屋里，住着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儿子叫柱儿，女儿叫花儿。傍晚时分，炊烟已经慢慢升起，你的妻子兰芝开始做一家人的饭。片刻间，粥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这就是你最爱喝的地瓜粥。你是很爱孩子的一位父亲，每次你都把碗里的地瓜夹给孩子们吃。你说：小孩子吃地瓜好，有营养，长得快！”
　　 大爷向空中一双迷离的眼神，让坐在旁边的我，能真切地感触到他心中的幸福。他在喃喃地说：“花儿喜欢吃肉饼，到年节，爹给你烙肉饼吃。”我的父亲离开我十五个年头了，好想找一下做女儿的感觉。想着曾经温暖的家，想着曾经爱自己的父亲，曾经的一切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就好像昨日的夕阳虽然让人怀念，但一切都已经落幕。想到这些，我不知不觉黯然泪下。这时，我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抚摸着我。很温暖，很幸福的一种感觉。“花儿，怎么哭了？不哭，不哭，爹知道你喜欢吃肉饼，不是爹不给你做，是咱们家没有钱呐！”“爹，花儿不哭，只要有爹在，花儿不吃肉饼！”“花儿是爹的好闺女，我答应你，到咱家卖了棉花有了钱，爹给你买二斤肉，给你烙肉饼，让你吃个够！”我把身子俯下来，趴在大爷的身上，感觉着大爷的心跳，感觉着这份浓浓的父爱。
　　 这个晚上，我就在大爷床边，陪伴着大爷度过了第三个晚上。
　　 【四】
　　 趴在大爷身边睡得好甜，就像小时候和父亲在一起。伸一伸懒腰，推开窗户，让一丝阳光射进来，给这个房间增添一丝生机。祈盼相守时间更长一些，远离那种大限将至的遗憾。
　　 “兰芝，别在地里干活了，爹娘在喊我呢！”大爷的声音很大，出奇地大。我急忙跑到他身边。这个时候的大爷，眼睛特别有精神，他似乎在审视着这个房间和这个房间的我。他问我：“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我顿时感觉很尴尬，不知道以哪种身份回答最好。定一定神，我凭借以往的经验，再次演绎大爷的妻子兰芝吧！“老头子，你咋不认识我了呢？我是你老婆子啊！”大爷笑了，他说：“你今天可好看啦，我差点认不出你了！”“老夫老妻的，还说这种俏皮话呀！”我逗着大爷说。
　　 大爷很神秘地向我招招手。我俯下身子，大爷悄悄地对我说：“爹娘在招呼我呢，我不能陪你了！”我的头懵了一下，感觉大爷的时间不多了，马上测量生命体征。血压逐渐下降，心跳猛然加快，我摁响了呼叫电话。医生护士跑过来，检查完毕，向我摇了摇头。大爷一直抓着我的手，眼睛慢慢合上，很幸福、很安详地离去。
　　 大爷走了，他去天堂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去找爹娘；大爷走了，他怀揣着对妻子兰芝的爱，去天堂家园和她团聚；大爷走了，他忘不了对儿女的关爱，恋恋不舍这个世间；大爷走了，也许冥冥之中他会记起这四天来我们顽强地坚守！会向亲人们诉说最后四天所走过的生命的“四季”，会将生命最美丽的绽放留在宇宙之间。因为我相信，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
　　 立冬已过，瑟瑟的冷风早已经把护理院里合欢树上的叶子吹成了深黄色，摇摇欲坠在枝头。一个响动，似乎就会飘落很多叶子。叶子不想离开枝头，它不想融入泥土，去等待来生又一个轮回，因为这样的日子似乎很漫长。但无情的北风依旧不停地吹打着，叶子哗啦哗啦落下，齐刷刷的六棵合欢树早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光彩。望着它们，我似乎在空气中触摸到了它们的孤独和哀伤，它们最后的挣扎和对于阳光的留恋。是啊！四季轮回，不变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人生又何尝不是？
　　
　　 院里的每一棵合欢树都装满了故事，见证了多少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走进这个护理院，便是每一个故事的开始或结束。在这里，我陪伴着张大爷经历了四天的感情交织，经历了生命的“四季”轮回，留给一个历经沧桑的生命最后的尊严和喜悦。
　　 感恩这跨越时空的缘分，让我演绎着大爷身边不同的亲人，陪伴着他安详地走过人生最后一段旅程，让生命有尊严地谢幕。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