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嫂的故事很多，但是每次我又不知从哪里开始写，因为她慈悲的天性里，同时也有着那种特殊的刚烈。
　　 2000年二哥他们全家回陕西过春节。第一次见到二嫂，我立刻把她与藏传佛文化的与世无争联系在一起，与那些不辞辛苦千里朝拜的坚韧僧侣联系在一起；更与介绍那些感动世界的西藏纪录片联系在一起。因为，当时比我大了四五岁的二嫂满面沧桑，她年轻的沧桑一下子震惊了我！
　　 她这是第一次与我二哥带着孩子回内地，面对内地的繁华和杂乱，这个门巴女子的眼神中满含惊讶和怯生，就像一个害羞的儿童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所标出来的那种茫然。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她才取下脸上的大口罩。吃过饭放下筷子，她以最快的速度又带上口罩。原来，二嫂想要遮掩的是自己上嘴唇的那个疤痕，她说那是她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下地干活，摔了一跤，把嘴唇割破，好了以后就成了这样。
　　 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让我不断想起电视新闻上非洲难民的眼神。可每次陪着她逛街，要给她买点儿什么，她都抢着付账。她说自己有钱不缺钱花。
　　 墨脱与印度之间只是一块界石，国界是存在着。但是，国界这边的人和国界那边的人，如果站在一起，不说话，外人是分不清她们属于界限的哪一边。二嫂酷似印度女子的大眼睛，看上去特别动人。她不但会说自己门巴语言，到了林芝做了保姆，她还学会了藏语和汉语。就语言方面，我觉得二嫂真是了不起。
　　 因为二嫂，我无限向往西藏和西藏那个不通公路的墨脱县，觉得在交通四通八达的科技时代，竟然还有那样一个神秘的地方。仿佛那里就是天堂，二嫂她们过着神仙一般的清净日子。
　　 我来到了西藏的林芝城。二嫂出门迎接我，她并不是穿着她们民族服装，而是很时兴的着装，背后甩着一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朴实而无遮无拦地站在我的面前。就这样我对二嫂有了更近距离的认识。后来二嫂才告诉我，墨脱虽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特别是气候，最低温度也有二三十度左右，从来不穿厚衣服，一年四季短衣短袖也可以。所以她们走出墨脱的人们几乎都不再穿自己民族的服装。只有在门巴人自己的重大节日里，偶尔穿一下，很快就收拾起来了。但是，二嫂说，自己那个被万重雪山阻隔的家乡也是一个贫穷的地方。
　　 藏历的初一、十五，二嫂她们一定要去转神山，去神山的寺庙里朝拜。跟着二嫂第一次转神山，给我最深的感受：转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寺庙中朝拜不用烧香，要磕长头（就是全身匍匐在地，大概就是五体投地的意思吧），然后把身上的零钱恭恭敬敬地放在每尊佛像面前的灯台上，灯是酥油灯。寺庙里所有的佛像面前都放满了人间的钞票，所有的佛像看上去都是神秘而金光灿灿，就在面前，需要仰视却又遥不可及。如果是家里有什么重大事件，特别是亲人去世了，家里不分老幼都要到寺庙里给离开人世的亡灵点亮酥油灯。跟着二嫂朝拜佛祖和转山那一次，我看见一些人在为寺庙中的酥油灯里添加酥油，酥油灯在燃烧着，燃烧的酥油灯是这个民族无限的精神寄托。
　　 藏历的节日大部分都是与佛文化有关，所以，只要是节日，二嫂她们都要去转山去朝拜。有的时候，她们一星期要去三次。我就不能每次都跟着二嫂转山，首先就是我的体力不支。记得第一次转山，如果不是二嫂她们那种虔诚的模样和周围的氛围鼓舞着我，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把这漫长的转山路途进行到底的了。因为，转山绝对是不可以半途而废的。在转山的日子里，转山的人特别多，转山人的脸上看不见烦恼，也没有失落。没有谁喊叫一声累，哪怕是那些跟着大人来的五六岁的小孩子，不用大人牵手，在大人们前面欢快地走着跑着。不知道是心情所赐，还是佛祖所赐，我走在这么一群快乐又虔诚的队伍里，心无杂念。对于我来说，这种高海拔的超体力行程，必须要极大的毅力支撑。从早上八点往山上走，到下午五点回到家。十八岁的建阿措姆一下倒在沙发上说：“和姑姑一起转山真累！”
　　 我坐在她身旁有气无力地问为什么？
　　 她说我走得太慢，平时她们转山都是跑着上去，再跑着下来。如果是早上太阳没出来的时候上山，只用两个小时就把神山转了，上班还不迟到。转山不能走太慢，走得太慢犹如持久战，首先时间上就把人拖疲惫了，再加上饿肚子。
　　 原来是我拖累了她们。
　　 二嫂笑着对我说：“别听建阿措姆乱说，小孩子跑得快，我也追不上她们。”
　　 后来，我就很少跟着二嫂她们去转山了。寒假里，我闲着没事情做，自然就开始怀念神山的一路风景。于是，我一个人，背上包说走就走，包里有吃的喝的，当然还有写生本，并且拿了两支笔，怕有好的风景一支笔不够用。我一个人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走着，虽然不是转山的日子，路上还有人，有些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手里转着经筒独自往山上艰难的走着，有的是独自转山，有的身边跟着一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子。
　　 山路旁有一条从山上流淌下来清澈的河水，有些太阳光照不到的水面上结了冰，因为水流不停地拍打，然后飞溅起来又跌落在上面，所以那些冰凌被水流塑造得千姿百态，简直就是一群巧夺天工的冰雕！好看极了。冰雕脚下就是飞流而去的河水，真是动中有静，叫人眼花缭乱，不知是被流水所吸引，还是为生动的冰雕而感触。
　　 我站在那里久久不愿挪动脚步。
　　 路边上有一颗青棡树，树的年龄不知道有多大。青棡树露在外面的根盘根错节爬在路面上，钻过石头缝，到处都是，仔细看比树冠还要大。青棡树是不落叶的，不用说它木质的坚硬，特别是那圆形的带刺的树叶，一片一片，就像是精钢造就的，如果古代的侠客们把它作为独门暗器，绝对锋利无比！它是这条路上最大的一棵树，树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经幡层层叠叠，新旧交替，猛地看上去很像一位沧桑的满腹经纶的藏佛教信徒站立在那儿，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仰。往山上再走一段路，河边上还有一棵青棡树。这颗青棡树不大，但是树身像鼓，而它的树冠看上去还没有树身大。这棵畸形的树，它旁依着一块巨石，巨石满身生满绿苔，巨石的顶端摆了一堆碎石块。这些成堆的小石块一路上有很多，这是朝拜的信徒们堆起来的尼玛堆，象征平安吉祥。
　　 河水从巨石脚下淙淙流过，又从圆球一样的青棡树的根下流过，巨石好像要站立不稳了，身子已经向河水里倾斜了。这时，那奇形怪状的大肚子青棡树仿佛拉了它一把，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巨石没有被水流冲走，以那样的姿态站着。我走出很远，再回头看那棵树和那块石头，那树的样子很像藏族老人手里转着的经筒，那块石头却像一位远道而来又风尘仆仆的喇嘛。山路上的石头都是黑色的，而且又多又大；有棱角的或者没有棱角的，或方的或圆的。宽一点的石缝中可以走人，可以走人的石缝就是一段山路，扶着石头走的这段山路很有安全感呢。走过石头群，再回头看那些石头，那些巨石站着或匍匐着仿佛有了灵性一般。我这个人，有时候喜欢回头看，因为回头看那些经历过的，会让我觉悟，使我常怀感恩之心。
　　 累得真的不想走了，真想变成一块这样的有信仰的石头，留在这山路上，陪着这些青棡树，陪着这些风景。可是，我还没有修行到随心所欲的境界。
　　 爬上一个土坡，转了一个弯，那些石头就看不见了。向前方眺望，抢眼的是一处陡峭的山坡，坡上所有的东西都沐浴在阳光之中。一块条状的石头斜横在山坡上，倘若是谁在那块石头上轻轻推一下，估计巨石就掉下来，掉到我刚才走过的山路上。石头的旁边生长着两棵松树，远远看去，两棵松挺拔多姿，距离太远的缘故，松树看去不大，像是两个弱不禁风的姑娘，手拉手站立在条状石头旁。我想：如果哪一天石头滑落下来，这两棵松树一定会追随而下的。如果有一天两棵松树被人砍伐，石头没有了牵绊，它也一定会坠落下来的。
　　 我独自一人，一路走，一路观赏着风景，回味着风景带给我的感受和想象，一路回头留恋。来到那个泉水的地方，蹲下来捧起清冽的泉水湿一湿额头，然后再喝两口。二嫂她们就是这样的，她们说，这泉水喝了可以强身健体，洗一洗额头，可以使人头脑清醒。遇到路边用白色油漆画着天梯、写着六字真言的大石头，我也学着二嫂她们，把额头在上面贴一贴。经过哪些磨得光滑无比的土坑，我也把自己的膝盖或者脚放进去（二嫂说，把膝盖和脚放进土窝里可以解除转山时的疲劳。而那些小小的土窝里的土还是可以吃的，这些神奇的土是可以治病的。二嫂说得有根有据，说山里的动物病了受了，就吃这些土疗伤治病）。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并没觉得这是迷信，反而觉得心里充满虔诚与感恩。感恩大自然的馈赠，感恩神灵的指引。从早上太阳升起走到下午太阳将要落山。
　　 回到家，二嫂担心地问我，一个人到哪里去了？吃饭了没有？累不累？我告诉二嫂，我去转比日神山了。建阿措姆说我骗人。我拿出写生本让她看画的风景。她一张张仔细地看，边看边说：真的也！真好看！我怎么没发现山上这么美啊！
　　 当二嫂知道我一个人去转山了，很担心，好像我独自一人去闯了危险重重的别人的领地，她嗔怪我，说是不应该一个人上山，不是转山的日子，路上人少，不安全。我告诉二嫂路上有很多人，并且都是老人和小孩和妇女。有两个小孩一路上都陪着我，看我画画。我又让她看我画的藏族老人的头像，是个手里摇着经筒的老阿妈，她满头白发满脸的皱纹，眼睛眯着，充满慈祥。
　　 建阿措姆指着画上的老人说：她不是人！
　　 我说：怎么会？
　　 建阿措姆一本正经地：不是转山的日子，山上走的都不是人！你遇见的狗不是狗，看见的猪不是猪！
　　 怎么会？我被建阿措姆说得心里有些发毛。比日神山毕竟是一个神秘气氛浓重的苯教重地。在这里由不得人不被一些神秘影响。
　　 这时，二嫂还在一旁说：“以后不要一个人上山！”
　　 我没有听见二嫂说的话，眼睛盯着建阿措姆，还是刚才的这么一句话：“怎么会？不是人是什么？不是狗是什么？”
　　 建阿措姆看着我的傻样，她快要笑得上不来气了。她笑够了这才搂着我的脖子说：“姑姑不要害怕，他们是菩萨，他们是专门保护你的！”
　　 我揉着胸口松了一口气。那些老人和小孩可能看我也不是人了，怪不得他们都拿惊奇的目光盯着我，屁股后面追着我，有个老人还一个劲地对着我说着我听不懂的祝福话。想一想当时山路上的情景，回到家的我真是受宠若惊了！后来不是转山的日子，我一个人很少去上山。不是因为害怕什么，是不想去扰乱那些一心一意的朝拜者。但是，转山的日子，几乎都有二嫂她们陪我。随着朝拜的人群一路走来，即使心里对他们朝拜的神灵很茫然，但我的心说不出的纯洁和明净。虽然我再也没有画出一幅满意的风景。不过我也没有怪二嫂。她说既然我来到林芝，林芝是她的家乡，她有责任照护我。
　　 门巴族人的故事首先要从二嫂说起。门巴女子的刚烈可以从二嫂身上显露出来。
　　 门巴族是一九六四年经国务院批准确认的一个少数民族。所谓“门”即指门隅地方。“巴”藏语指人。“门巴”便是门隅地方住着的人。门巴族主要聚集在墨脱县和林芝县的排龙门巴乡。人口如今近7000人（最早只有3000人），占全区人口的5%，门巴族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而且方言相当复杂，汉藏语系，藏缅语系，即“仓罗”方言和“巴米罗”方言。门巴族多会说藏语，使用藏历。开始我简单认为门巴族是藏族里面的少数民族。二哥告诉我不是这样。门巴族和珞巴族、康巴、僜人、下里巴人皆可以说是青藏高原上的少数民族。甚至康巴人是藏族人里边最强悍的一支，而僜人和下里巴人因为人数太少了，无法确定他们是与不是少数民族。但是他们是独立的。
　　 门巴民间文化十分丰富。人口虽少但民风强悍，在困难和敌人面前不屈不挠。宗教信仰和风俗与藏族基本相同。他们主要信奉苯教，但极个别例外。当然，苯教也是高原民族最原始的宗教信仰。
　　 二嫂像所有少数民族妇女一样诚心朝拜自己民族的神，这一点毋庸置疑。
　　 二嫂是一个极度宠爱孩子的人。只要是在她身边绕来绕去的孩子，她都宠着护着害怕冻着磕碰着，还不准别人欺负。自己的两个女儿被她管得无比严格，特别是对女儿的学习更是上心。女儿考试得了奖状，她脸上充满幸福，对这个得了奖的女儿特别好，好得叫人看着像是在顶礼膜拜。她认为自己没有文化受了不少苦，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有文化。小女儿有些淘气，学习成绩总是赶不上姐姐，得的奖状也少。拿不到奖的话，超市里的烤肠想都不要想，更甭说吃。我那个小侄女偏偏又爱吃烤肠之类的零食。她说妈妈在家里是一方霸主，人人都必须听她的话而且特别偏心。我二哥在一旁也说：最好全国人民都听她的话，她就没有工夫教训家里的人了！小女儿大声说：那是国家主席的权利，妈妈又没有文化，她是做不了国家主席的。二嫂听见了嘟嘟囔囔道：我是国家主席，一定让我们门巴人读书写字，有文化，不受人欺负！过上好日子，超过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