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冬之梦征文】杜鹃啼血(小说)
(一)
暴雨,哗啦啦地下着,仿佛要吞噬天地间的一切。三更半夜了,塅尾村只有郭维义家还亮着灯,那微弱的昏黄的灯光,好像随时会被暴雨浇灭。维义耳朵有点背,他怕听不见屋外的动静。厅堂的大门开着,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雨水灌进厅堂。虽然后门紧紧地关着,但泥浆水已经从过堂渗进了厅堂。维义卷着裤腿、穿着水鞋在厅堂里的泥浆水里踢踢踏踏地来回踱着步,他突突的嘴巴、厚厚的嘴唇直打哆嗦。虽然维义耳背,但他还是能清晰地听见山洪水冲击后墙发出的“轰轰轰——”的声音。他想看看屋后的情况,就戴着斗笠,拿着手电筒,踩着内八字脚,鸭子般一摇一摆地走出了大门,向屋后走去。刚走到后墙角就看到,从山坡冲下来的一股股泥浆水,就像黄色瀑布一般冲击着房屋的后墙。
维义正准备转身进屋,突然,头顶响起一声闷雷,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在心里嘟哝道:“老古人说,‘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立冬了,还在打雷。唉,太反常了。”
维义决定带着一家人出去避避,他走进房间,叫醒老婆:“秋莲,快点起床,房屋怕会塌了,我们去维礼家避一避,你赶快去叫年香起床!”
维义又一摇一摆地走进儿子要传的房间,他叫醒了儿子,慌乱地拿起儿子的外衣,拙手笨脚地给要传穿衣服、套鞋袜。他怕要传的伤口感染,就把全家唯一的一套雨衣给要传穿上了。
维义安顿好了儿子,秋莲才摸摸索索地刚穿好自己的衣服,她叫起小女儿年香,维义已经找出了几把伞。
年香一来到厅堂,没等维义给她戴上斗笠,就飞快地向屋外跑去,疯疯癫癫地喊道:“洗澡了,洗澡了……”
秋莲颠着步子一边跑一边喊:“年香,等一等,戴上斗笠……”
年香突然往回跑,她跑到秋莲的身边,凌乱的头发上水珠大滴大滴外下掉着,她惊恐地抓住秋莲的手,满眼无助地说:“是你藏掉了我的孩子,你给我,你快给我,你为什么要藏我的孩子……”
秋莲把斗笠戴在年香的头上,年香甩掉斗笠,再次冲进雨幕里,哗啦啦的雨声不能掩盖年香凄厉的呼喊:“孩子,你在哪?你快出来,妈妈给你洗澡……”
维义和秋莲本身就动作迟笨,再加上六十多岁了,他们跑不赢年香。要传重伤在身,也无能无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香消失在黑夜的雨幕里……
维义、秋莲和要传刚走出不远,突然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他们的房屋被塌方的泥土淹没了……
(二)
维义的父母结婚多年没有生育,他们抱养了一个孤儿,取名为维仁,维仁来到郭家时已经有五六岁了。也许是维仁给郭家带来了福气,维仁来到郭家两年后,恰逢新中国成立,维义的母亲在举国欢庆的时候生下了维义。维义十一二岁时,国家遭遇三年严重困难,也不知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维义的父母相继离世。从此,维仁和维义相依为命。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去,不知什么原因,维仁又暴病而亡,十三四岁的维义开始每天跟着生产队出工。一直以来,维义总是比同龄人矮,最后,维义的身高定格在了一米四五。加上耳朵不灵、动作迟缓、性格木讷,生产队里的人都笑他像三寸丁枯树皮的“武大郎”。直到一九八二年分田到户之前,维义在生产队里一直按照童工计工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三十多岁的维义还没娶上媳妇。那个时代的农村,二十七八岁还没结婚,基本铁定了要打一辈子光棍的。幸运的是,邻村也有一个二十八九十岁的“老姑娘”一直没着落,这姑娘和维义一样,性格木讷,动作迟笨。但除了稍微有些驼背,那姑娘模样还是非常俊俏的:一米六几的个子,唇红齿白,白皙的皮肤,鹅蛋型的脸蛋。
在本家的撮合下,维义和那老姑娘简单地把婚事给办了。这姑娘就是维义现在的老婆秋莲。
分田到户以后,全村人都认为,维义两夫妻离开了生产队这个大集体肯定没法过日子,大伙都等着看这一家人的笑话。
维义也确实是头犟驴。生产队分田时,也算是非常公平,田土山林都是好坏肥瘦搭配,没有人有意欺负维义。分田到户的第一年,维义把家门口的一亩多的一丘水田用来种红薯,坑山旮旯里的水田用来种水稻。乡邻们劝他:可以用菜园里的旱地种红薯,水田还是种水稻好。维义听不进他人的劝告,他的理由是:两株红薯就可以成餐,粮荒时还可以吃红薯叶。
还没等到水稻成熟,野猪就把维义家坑山旮旯里的水稻基本糟蹋完了。当年,全村都水稻大丰收,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地过新年,只有维义家还没到过年就开始闹粮荒。
有了这次教训,维义不敢乱来了,凡是跟着村里人做,该下种下种,该插秧插秧,该追肥追肥,日子勉强撑得下去。
在此后的五六年的时间里,儿子要传、大女儿成香、小女儿年香相继问世。他把儿子取名为“要传”,是希望他家的香火能由要传传递下去;他把大女儿取名为“成香”,是希望他家年年有个好收成;他把小女儿取名为“年香”,是希望年年可以过一个好年,酒肉谷蔬飘香。
随着家里吃饭的嘴巴越来越多,维义一家人的日子更难了,一家老小一直过着半饱不饿的日子。
不知是这个家有福还是没福,三个孩子都长得像秋莲一样好看,特别是小女儿年香长得像花儿一样。后来,年香出落成全村最漂亮的女孩。
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用在维义身上一点也不错。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塅尾村统一造了一批杉树林。分田到户时,家家户户分得了一块杉树山。2000年前后,杉树已经成材,塅尾村家家户户卖木材,用卖木材的钱来建房,维义也卖了自家的木材准备建房。当时,家家户户要么建砖瓦房,要么建钢筋水泥平顶房,可维义坚持要建夯土房,他认为,建夯土房省钱。乡邻们都劝他:建夯土房需要大量的人工,人工费非常昂贵,建夯土房不会更省钱。再加上,建夯土房的技术基本失传了,夯土房的房屋质量很难保证。
可维义就是我行我素。
在房屋选址上,他看中了大山脚下靠近山谷的一块空地,大家都劝他:下雨时,山谷的山洪水太大,不要说是夯土房,哪怕是钢筋水泥平顶房,也很难抵得住这巨大的山洪水。
可维义偏说,那儿风水好,能够“旺家”。
房屋建起来以后,维义家的夯土房,成了全村唯一的一栋低矮的泥瓦新房。面对别人家的“高楼大厦”,维义倒也心态平和,他自诩:他家的房子冬暖夏凉。
这些年,商品经济发达。每到过年,家家户户都到市场上买对联张贴,维义却一直坚持着他几十年的老传统:每到过年,他就把本家的所有大学生请到他家去,要大学生们用他的名字“维”和“义”分别作为对联上下联的开头来作对联,并且每年的对联内容要不一样。写完对联以后,维义无论如何都要请大学生们在他家吃餐饭,并且尽其所能地办得丰盛。那餐饭,大学生们都难以下咽,因为大家都知道维义家有多穷,他们吃剩的饭菜,将是维义家的“年夜饭”。
(三)
维义的儿子要传,虽然模样周正,也不像维义夫妻那样动作迟笨,但他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初中还没毕业,他就出去打工了。虽然也算节俭,但要传的工资不高,只够自己用,属于“月光族”。他已经年过三十了,他的大妹妹成香都已经出嫁了,可他仍然是光棍一条。虽然现在的时代很开放,城里的青年男女结婚年龄越来越晚,但在农村,结婚年龄依然很早。一般的男孩二十五六岁以前、一般的女孩二十三四岁以前就结了婚。过了三十的男孩,在农村是很难找对象的,更何况要传本身的条件和家庭条件都如此的卑贱。
维义夫妻急得团团转,到处请人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女孩可以配给要传,并且逼着要传进电子厂、服装厂等女工多的单位打工,但哪个姑娘也不愿嫁入这么一个穷得很难翻身的家庭。
像要传这种情况的男孩,塅尾村也不少,有的因为贪图自由错过了年龄,有的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有的因为本身体条件差。十多户人家的塅尾村,三十多岁仍然单着的男孩有五六个呢。
2012年国庆节,要传和年香有一个星期的假,兄妹两都回家看父母了。这些年,随着孩子们的长大,维义家的家庭条件有所好转,最起码解决了温饱问题。孩子难得回来,秋莲特意弄了几个好菜。维义打了半壶自己家酿的水酒,给自己和要传各倒了大半碗酒。饭吃到一半,维义夫妻又开始围绕着要传的婚姻,你一句我一句地唠唠叨叨:
“要传,你都三十多了,你再不想办法就要一辈子打单身了。”
“我们家就这个条件,只要对方人品好就行,别左挑右拣了。”
“你是男孩,要主动点,不要怕丢面子。”
“我们家几代单传,我们家不能在你那里断了香火呀!”
秋莲吞吞吐吐地说:“老刘家的闺女离婚回到娘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孩子他爸,要不要请人帮忙看看他家的闺女愿不愿嫁给要传?”
维义喝了大半碗酒,他红着眼睛、红着脖子大声训斥道:“你一个猪脑子,要传怎么能娶一个带着个女儿的寡妇?!”
年香喊了一句:“你们能不能少说几句?这不都怪你们吗?你们以为哥哥喜欢打单身?你们这样只会让哥哥更自卑!”
要传丢下碗,甩门进房间了,他穿着鞋子躺在被子面上,两行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从小开始,要传就活在乡邻、老师、同学的白眼里。他每个学期的学费,都是请在学校教书的堂哥担保,经常学期结束了,他的学费都还没交清。同学们都是在学校食堂打饭打菜,可他天天吃从家里带来的萝卜干、咸菜等干菜。每次父亲去学校看他,同学们都嘲笑父亲是“侏儒”。他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他多么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劳动出人头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改变家族命运,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扬眉吐气!要传恨自己出生在这么卑贱的家庭里,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连个老婆都娶不上!
年香也丢下碗进房间了。
除了春节,维义家难得有客人。秋莲刚刚收拾好碗筷,村里的刘大婶提着一大块前腿猪肉、一大包苹果、一条红牡丹香烟和一瓶四特酒朝维义家走去。
刘大婶还在维义家的屋坪前,就大声说道:“秋莲大嫂在家吗?”
秋莲忙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刘大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地用系在腰间的围裙擦着手。
刘大婶把东西放在厅堂的八仙桌上,她亲热地拉着秋莲的手说:“秋莲大嫂,听说你家年香回来了,怎不见她呢?”
秋莲终于找到了开口的话题,她大声喊了一句:“年香,刘大婶找你。”
年香从房间里出来,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刘大婶说:“婶子,你找我有啥事?”
刘大婶伸手把年香额前散落的头发夹在她的耳背上说:“秋莲大嫂,你可真有福气,多好的闺女哦!”
刘大婶接着对年香说:“年香,我找你爸爸妈妈商量点事,你爸爸呢?”
维义正在牛栏里给母牛喂谷糠和草料,他站在牛槽边,口角流着哈喇子,一边摸着母牛的脑袋,一边看着母牛吃食。维义的神态,给人的感觉,不是母牛在吃食,而是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山珍海味呢。
年香接下维义手里的活,他鸭子摆步般进了厅堂。
因为维义耳背,刘大婶提着嗓门问:“维义哥,你家要传也回来了吗?”
“是,他在房间里。”
“要传在外面找女朋友了吗?”
“没,婶子有合适的女孩介绍给要传吗?”
“要传这孩子条件不错,只要有人帮衬着,还愁找不到女朋友?”
“我家的条件婶子又不是不清楚,祖宗八代都没个能干的亲戚,有谁来帮衬?”
“大明既是村支书,又做着这么大的木材生意,只要他愿意提携,要传还愁没有好日子过?”
“大明有权有势,我们攀不上啊!”
“维义哥,机会就在眼前呢!大明想和您结亲家呢,就看维义哥愿不愿意。”
“怎么个结法?”
刘大婶大声笑着说:“当然是你家年香嫁给他家广洪!”
维义的酒精还没散,他满脸通红地喊道:“你说什么,让年香嫁给一个傻子?!”
年香听见维义的吼声,她从屋外跑进来问:“怎么啦?要我嫁给谁?”
刘大婶拍拍秋莲的手臂说:“维义哥,秋莲大嫂,你们别冲动,好好考虑考虑,我明天再来。”
刘大婶走出厅堂,维义喊道:“把你的东西拿走!”维义说完,随手把八仙桌上的东西扔到了门外。
年香问:“爸爸,怎么啦?”
维义气呼呼地不吭声。
年香又看看秋莲,秋莲转过身子用围裙角擦了擦眼泪。
年香又缠着维义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维义经不住缠,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年香。
年香虽然还是个小丫头,但她出奇地冷静。她一个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相信,凭她的条件她一定能嫁得好,她嫁出去以后一定不会过娘家一样的苦日子。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娘家世世代代的贫贱,她希望娘家好起来,希望爸爸妈妈和哥哥过上好日子。通过一个晚上的斗争与权衡,她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晚上,刘大婶又来到了维义家。听见刘大婶在屋坪前打招呼的声音,维义怒火往上涌,他正要打发刘大婶走,年香从房间里走出来,把刘大婶拉进厅堂,安顿她在八仙桌旁坐下,又请维义和秋香一同坐下,给四个人每个人倒了一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