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志雄摁断了手机后，靠躺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一周来，他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今天终于痛苦地做出了抉择。他从茶几上拿起黄鹤楼-08牌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缓缓地吸起来。他盯了一阵从他嘴里吐出的由浓而淡逐渐弥散开来的烟雾，无力地闭上了眼睛。那支价值十元的香烟自行燃烧着，杨志雄感觉到了手指发烫，才醒悟过来，他把烟头塞进烟灰缸里，重新又点燃了一支。
　　 杨志雄走到了窗前，拉开窗帘，透过窗子看着这个令他再也熟悉不过的M市。他住二十八楼，此时整个城市都在他的脚底下踩着。平日里何尝不是这样？他曾经以为，身为一市之长的他，掌控着这个城市的兴衰，掌控着一百多万人口的命运。然而此时，他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清醒地认识到，M市的一切不会因为他的荣辱浮沉而改变，就算他死了，也仅能给这个城市增添一则新闻而已。
　　 初冬的傍晚，天看上去灰蒙蒙的，让人压抑，它下面却笼罩着一派繁华。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远远近近建筑体上明亮的灯，五颜六色闪烁着的霓虹灯，以及移动不停的车灯，它们共同点燃了这个城市。杨志雄目光正前方不远处有一座高楼，楼的外墙上镶嵌着“雪莲生物制药有限公司”十个红色发光大字。字是正楷字体，还是他的手迹。五年前，他的命运就与雪莲公司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而他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与这家公司息息相关。
　　 当时，杨志雄还是M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一次，他去省里开会，省委副书记廖子凯会后约他去办公室。廖子凯说他有一位叫吴树松的朋友想在M市发展，请杨志雄在法律制度范围内给予大力支持。省委副书记的嘱咐，杨志雄自然不敢怠慢，何况他早有耳闻，后年省委换届，廖子凯极有可能荣升为省委书记。本来这件事，廖子凯应该给市委书记或者市长打招呼，可廖子凯不知为什么绕开M市一、二把手选择了他，这让杨志雄受宠若惊。
　　 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当官。如果上面有靠山，只要干出点儿成绩就可以晋升，出了问题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就算工作出色也没有人看见，出了问题可就麻烦了，轻则挨批评受处分，重则掉乌纱帽甚至蹲监狱。在官场已多年的杨志雄，自然清楚这个潜规则。当时他担任副市长已经六年了，能力不容置疑，成绩也很显著，之所以扶不了正，就是因为省里没有靠山。
　　 后来吴树松找到了杨志雄，说他要在M市投资十个亿创办“雪莲生物制药有限公司”，并瞄上了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一块面积达三十亩的土地。因为有省委副书记的口谕，杨志雄自然全力以赴促成此事，至于廖子凯说的“在法律制度范围内”，杨志雄明白那是冠冕堂皇的饰词。上级给下级都喜欢使用这招，以便于出了问题推脱自己的责任。如果真的必须合法合规，还用给他打招呼吗？
　　 在市委常委会上，有人提出把制药公司放在市中心对环境不利。市委书记和市长估计知道吴树松是廖子凯的人，都没有提反对意见。最后这件事附加了一条“所有的排放必须符合国家相关规定”后，顺利通过了。第二年市委换届，原任市长调往别的市担任书记，杨志雄成了代理市长，紧接着被省委组织部任命为M市市委副书记。三个月后的人代会上，他如愿以偿地去掉了“代理”二字，成为M市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雪莲公司办公大楼竣工后，杨志雄应邀出席了剪彩仪式，还亲自为公司提了名，后来他的墨宝被制成灯光字镶嵌在了办公楼上。雪莲公司生产车间的基础建设进展缓慢，一次杨志雄和吴树松聚餐时，无意中还过问了此事。吴说资金周转暂时出了点问题，很快就会解决的，杨志雄也就没太在意。
　　 然而一天晚上，吴树松提着一个小皮箱来到杨志雄家里，向他摊了牌。吴树松说：“就算国内最先进的制药厂，也难以达到市中心所要求的排放标准，为了不给你惹麻烦，我有意将现有厂址仅作为办公场所和库房，而将生产车间安置在市郊，并且已经看好了一块地皮。”杨志雄吃了一惊，问：“这儿有三十亩地，你要建多少库房？”吴树松支吾了一阵，说：“办公楼和库房占五亩地足够了，其余的二十五亩我想开发房地产，所以还要请杨市长帮忙办理土地使用权变更手续。”杨志雄这才明白了吴树松的真实意图，他以创办制药公司为名，低价购得繁华地段的三十亩地想用来开发房地产。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他按吴树松的要求去做，是要冒很大风险的。杨志雄断然拒绝，并摆出一副此事不可商量的姿态。吴树松看没法谈，只好起身走人。杨志雄送吴树松到家门口，并把他故意遗忘的皮箱强行塞到他的手里。
　　 第二天下午，杨志雄接到廖子凯的电话，暗示他按吴树松的要求去做。省委换届，廖子凯并未像大家传的那样成为书记，依旧是三把手，但对杨志雄而言，有这么个分量的靠山已经足够了，他能荣升为市长全仰仗这位省委副书记。廖子凯发了话，杨志雄不愿意干也得干，不想冒风险也得冒，自己已经上了廖子凯这条船，只能唯他马首是瞻了。
　　 晚上，吴树松再次登门造访，手里还提着那个小皮箱。两人密谋至深夜，内容自然是如何让吴树松的理想变为现实。吴树松走后，杨志雄打开皮箱清点，共计三十万现金。后来在杨志雄的运作下，一切如愿以偿。吴树松投桃报李，又先后分三次给杨志雄送去大量现金和贵重礼品。
　　
　　 （二）
　　 廖子凯有一个表妹，姓萧名月梅，三十多岁，人长得很漂亮，曾在M市一所中学担任教导主任。前些年她丈夫生活出轨，与她离了婚，萧月梅一直是单身。那年春节期间，杨志雄上廖子凯家里拜年，恰逢萧月梅也去给表兄嫂拜年，两人就认识了。吃饭时，廖子凯以开玩笑的语气对杨志雄说：“月梅在你的地盘上，你可要照顾她哦！”以廖子凯的做事方式，此话绝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没过多久，萧月梅就调到了市政府统计局工作，一年后杨志雄把她提拔为副局长。更为关键的是，后来萧月梅竟成了杨志雄的地下情人。杨志雄之所以敢冒舆论风险吃窝边草，除了垂涎萧月梅的容貌外，更主要的是想借此巩固他和廖子凯的关系。上下级之间往往很微妙，平日里看似亲密无间，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因某件事弄掰了。萧月梅的存在，无疑在杨志雄和廖子凯之间多系了一条保险绳，就算他俩关系不幸步入冬天，萧月梅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起到融冰升温的效果。在吴树松的资助下，杨志雄的儿子远赴美国留学，杨志雄没了后顾之忧，曾动过与妻子离婚和萧月梅结婚的念头，考虑再三后还是未敢实施。市长离婚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也给了政治对手攻击的口实，反而不利于他的仕途。杨志雄的妻子清楚丈夫和萧月梅的特殊关系，为了保住市长夫人的荣耀和名分，也只能委屈自己睁一眼闭一眼。
　　 几何上讲三角形具有稳定性，对杨志雄而言，生活和仕途也是如此。他和妻子、萧月梅建立的“生活三角形”，以及与廖子凯、萧月梅建立的“仕途三角形”，让他的一切运转灵活、游刃有余，一切都很顺心顺意。去年廖子凯告诉他，M市现任市委书记因年龄问题即将退居二线，省委准备安排杨志雄接班。美好的蓝图，就在不远处，杨志雄踌躇满志，甚至都想好了，等他成了市委书记，就让萧月梅也前进一步成为统计局正局长。
　　 不幸的是，全国刮起了反腐风暴，中纪委巡视组入驻省里后，一些正义之士纷纷跳出来检举揭发他，矛头主要对准了两件事：雪莲公司土地用途变更和对萧月梅的任用以及与她长期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两件事，都与廖子凯有关。杨志雄清楚，检举揭发他的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根本弄不清楚那两件事里面的渠渠道道，他们都是政敌，除了直接把矛头对准他外，可能还暗藏玄机意欲把廖子凯搞掉。正因为如此，这些人就更不好对付。
　　 在这关键时刻，廖子凯为了自保，把他当作“挡箭牌”推了出去。一个礼拜前，廖子凯的秘书小吴来M市，他拉着杨志雄去泡温泉。当两个人一丝不挂光溜溜地泡到了水池子里面时，小吴才向他转达了首长的指示。这也体现了小吴做事谨小慎微，也明白无误地告诉杨志雄，廖子凯对他很不放心。廖子凯的意思是：现在风浪很大，船快翻了，与其船翻了大家都遭殃，还不如一个人主动跳到水里去。说白了，就是牺牲杨志雄保全大家。其实，杨志雄知道有人揭发他后，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头顶市长乌纱帽无限风光的他，宁肯以死抗争，也不愿意沦为阶下囚，这个想法，倒是与廖子凯想要的结果不谋而合。其实，就那两件事而言，虽说是廖子凯的意思，但前前后后都是他一个人在操办，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与廖子凯有关，就算他把廖子凯供出来，廖子凯来个矢口否认、口说无凭，谁也没办法。即便如此，这位省委副书记仍不放心，还要早早封了他的口。
　　 古人云：伴君如伴虎，杨志雄今天才真正领略到了这句话的分量。小吴见杨志雄默许了，又提出了新的要求：萧月梅知道的太多，必须和他一起上路。杨志雄惊呆了，不过几分钟后就想明白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表妹又能怎么样？反腐风暴如此强烈，廖之凯绝对不愿意留下活口的。对杨志雄来说，黄泉路上有美女情人作伴，也算是惬意了。小吴又叮嘱，最好制造一起意外，不能让外人看出他俩是自杀，杨志雄也答应了。小吴最后说：“首长说了，你就放心吧！孩子和嫂子他一定会照顾好的。巡视组不按规矩出牌，很可能马上要对你动手，你早早把一切安排好。”
　　
　　 （三）
　　 杨志雄的父母早亡，他和妻子感情也很淡薄。那个爱慕虚荣贪图享受的女人，一身的俗气，却偏偏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像个贵妇人似的，他一见就想呕吐。唯一令他难舍难分的，就是儿子。其实，那小子在母亲的影响下，也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但毕竟是他的亲骨肉，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血脉。杨志雄不能离境去美国，就打电话给儿子编造说，他最近老梦见儿子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场景，可能是老人想念孙子了，他要儿子回来，一家三口去给老人上坟祭奠一下，儿子按他的要求就马上飞回来了。一家三口上过坟吃了一顿团圆饭后，儿子又乘坐飞机返回美国。对于其他的事，杨志雄也无心料理，再说也不敢太过于料理，要制造一起意外死亡，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难免引起别人怀疑。
　　 在杨志雄心里，其实并不特别怨恨廖子凯。他从吴树松那里收受贿赂达二百余万，从别人手里收受的人民币更不下五百万。他在M市有四套房子：一套是他和妻子结婚后省吃俭用攒钱买的，那时他还是一介布衣，目前妻子就住在那里；位于市中心市政府家属院这套房子，是按内部价购买的，虽然价钱不及市面的三分之一，终归是合法的；另外两套都是别人送的，其中就有吴树松送的一套面积达一百八十八平方米的精装修高档住宅。因为这两套是非法所得，他未敢示人，更没有居住过一天。他财迷心窍、利欲熏心，今天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怎么能怨恨廖子凯心狠手辣呢？他恨就恨中央的反腐风暴来得太迟了。他初入仕途，也曾想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也曾想施展自己的才华造福于民、获誉于己。然而，无情的事实，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污浊不堪充满铜臭气息的官场，如果谁想洁身自好，只能被排挤、被打压，进而被淘汰。他不得不改变自己，要与时俱进随大流，不能成为官场的“异类分子”。正因为如此，他的仕途一马平川，顺利地从副科长走到了正厅级市长，如果不是这场反腐风暴，五十岁还不到的他会继续大步往前走的。
　　 有时杨志雄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中央要等腐败分子多如牛毛的时候才下手？这不是坑害了一部分干部吗？有人原本不想腐败堕落，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毛主席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现在倒好，不惩前毖后也不治病救人，等人人都病入膏肓了，大刀一挥砍杀一大片。一次他和廖子凯闲聊时，谈及当下官场风气，廖子凯说：“改革开放初期，那位总设计师就说过，要牺牲一、两代干部，把经济搞上去。”这话让他玩味很久。在那种谈话氛围下，廖子凯搬出了这个，难道意思是搞好经济要以干部腐败为代价，干部腐败倒成了把经济搞上去的必要条件了？这话乍听起来很可笑，可仔细想一下，事实正是如此。这些年，M市经济发展迅速，各项工程绵延不断，可哪一项是绝对干净的？哪一项工程后面不存在官商勾结、权钱交易？中国的条条框框很多，而且是相互撞车，有时让人无所适从。如果每一位领导都谨小慎微地照章办事，经济只能是低效率低发展，甚至没法发展；假如当领导的有魄力，能深深领会“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的精髓，经济就可以摆脱法律和制度的掣肘高速发展起来。不过，没有谁傻到会为了人民的利益而去钻法律和制度的空子。俗话说：无利不早起，当领导的只有自己有利可图，才肯去冒掉乌纱帽甚至掉脑袋的风险。也许，中国的经济与官员腐败就是一对孪生姐妹，只能共同成长共同发展。
　　
　　 （四）
　　 杨志雄看看表，已经六点钟了，估计萧月梅快来了。杨志雄的设想，今晚他俩要在这里共进最后一顿晚餐，然后制造一起煤气中毒事件，两人共赴黄泉。刚才他给萧月梅打电话，说他想吃炸酱面了，让萧月梅把该用的材料准备好，来这里两人一起做。其实，他什么都不想吃，他只是为了伪造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