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走的时候，庐外的花骨朵刚刚上枝。北方的春日很迷惑人，一面缠缠绕绕着藤蔓，一面也吹着那种浸入骨髓的寒风。公墓在南郊一片很空很旷的场子，没遮拦的风乱吹，如此时我的心一样，无依无靠。
　　 母亲的墓在一片新辟高岗。是父亲定的位置。父亲蹒跚着脚步，我一步不离地搀扶着他。这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天，一家人为她选墓地。父亲执意要来，陵园里的车子就来来回回拉着他转了好几圈，他才从车子上下来，奔向一个位子。板子厚不厚，位子高不高，父亲这会儿没拿他惯用的卡尺量，他只摸了摸那石碑板，便说行了。
　　 一只香炉，两只神兽已准备好了，放在客厅里，准备出殡时带到公墓。那是汉白玉理石做的，很精致。客人们散走后，父亲就围着这两只神兽转开了，他总以为捆这两个兽的绳子太单薄，便找来一截宽带子，又加固了一圈。
　　 所有的仪式都不允许父亲在场的，因而父亲只在屋子里转，转到了门口，又转回去。
　　 父亲的慌张，只在母亲这里。他手颤颤地捧着刚刚搅拌均匀的药，用匙子喂母亲。母亲艰难地吞咽，她呵着气，摆手示意什么也不要了。父亲看着母亲咽下了药水，颠颠出去，没一会儿，又捧着一碗牛奶泡蛋黄片走进来。
　　 母亲的脸铁青，她大张着口，仿佛空气进进出出都那样吃力。
　　 母亲开始哭，父亲拍着她的背：吃吧，不吃哪有力气呢！母亲便接过那碗，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下去。父亲盯着那只空了的碗，笑了。
　　
　　 二
　　 “我说！——”
　　 又是母亲在里屋叫着父亲，托着长腔。女儿仰着小脸咯咯地笑，跟着喊了句”瓦莎！——“女儿听不懂河北话，这句”瓦莎“也让女儿翻译得风情万种。
　　 女儿是一手让母亲父亲带大的，她准备创作稿时便心神不宁地回家了，守了母亲一个星期，眼见着画作还没完成，我便催着她回校。女儿刚刚坐上车没到两个小时，母亲就熬不住了，于是女儿在哈尔滨就下了车，再买了返程票。我尽力地平稳语气，好让夜路归返的女儿不害怕，她回到家时，是午夜的二点，与母亲安然离世的一点，差了一步，只差了一步。
　　 侄儿也没有见到他祖母最后一面。军医大学严格军事化管理，要家长出具死亡证明才肯放人。从西安至北京至齐齐哈尔，这个最不谙世事的小子在路上颠簸，到了家里便嚎啕大哭起来。
　　 侄儿的绰号叫李根，当然是李家唯一的孙子，母亲时常仰着头看他，那一耸帅发型更是昂首挺立。母亲仰着脖子看她孙子就是一景儿，那种仰视，如在欣赏自己得意作品似的，轻狂得没边。
　　 一家人围坐着时，必定祖孙二人挨坐在一起，侄儿从盘里抄着菜，往他祖母碟子里夹，祖母不吃的，挑给坐在身边的祖父，这又是一道不成文的程序。祖孙感情牢不可破，这缘自祖母时常大开仁义之心，于水深火热的题海里将孙子捞出来的缘故。
　　 母亲最后的时日里，满脑子是她孙子，远在西安的侄儿大概是有感应似的，发起了高烧。他录了一段音，发给他祖母听时，母亲叹了口气，脸扭过去了，谁也不看。
　　 公墓里，众人往外走，却不见了侄儿，回头再找，他还与祖母说着什么，他跪着的模样很动情，就像他挨着祖母一起围坐在饭桌前。只是他面前没有碗筷，他不能往祖母的碟子里夹菜了。
　　
　　 三
　　 这是另一番天气了，不用担心母亲在那里躺着会冷。上次的雏菊还在否，母亲？花茵树下，您可以光光亮亮地看风景了。您就是喜欢这样看外面的风景，没有遮拦地看，这里也没有一点遮拦的，是父亲千挑万选的，他宠了你一辈子，他还会宠你下辈子的，我确信。
　　 嗯嗯，母亲，我听到了您的回应，您还说儿子多孝顺，您在昏迷中呢，他每次来，都要让您亲他一下，走，也会俯下身等着您亲。我嫉妒他，从小到大都嫉妒他。他占有了您的爱，您给了我的，仅仅是背影，和一只我捧在手里不肯吃掉的那只苹果。一度的怨恨让我变得反叛与疏离，以至于，您于风中目送我回校，我都那么无动于衷。
　　 母亲，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三女儿，也最说不通这个倔女儿。父亲将我悄悄拉到一边，说，傻女儿，你没看出来你妈最偏向你？
　　 我愣眉楞眼地看着父亲，他是在诓我吧，怎么是真的呢。父亲说，爸爸说什么你妈妈都不听，你一句话，她就不言语了，她多在意你呢！
　　 我笑，爸你就宠我妈吧，她太蛮横，这么不讲道理，你怎么容忍她！父亲笑，大人的事孩子不会懂。
　　 母亲的无理让那时的我很尴尬，我不理解母亲为何又哭又闹不肯放父亲走，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机会，是父亲快五十岁时，被一家有名企业聘为总工，父亲是那个领域稀少的人才，他做梦都想自己能干出一番事，而母亲却横加阻拦。这情形，很像蒋雯丽主演的那部金婚，那时候我站在父亲一边，对母亲的行为不公开地反对。当然父亲最终妥协，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郁郁寡欢，于是便寻找另外一种方式，养花。
　　 父亲的花养得很蹊跷，但凡让他上心的花儿们，都会蔫蔫萎萎。他每天会提拎着剪刀，左剪剪右剪剪，好端端的花形，在他的塑造下，没有一株花枝繁叶茂，侏儒似的，让人好生奇怪。这时我便成了墙头草，反过头来与母亲一齐笑起父亲。倒是父亲很快放下了剪刀立地成佛了，原因是他又忙忙碌碌起来，这一忙，无暇顾及他的花了，而那花儿们，竟如同被注了神力，“当户种蔷薇，枝叶太葳蕤。”不过那葳蕤不是生自日日关注，却生自一种忽视与放手。
　　
　　 四
　　 下辈子要不要再做您女儿呢？我在犹豫。不过这辈子您免为其难做了我母亲，我也别无选择做了您女儿。
　　 我不是个好女儿，妈妈，您弥留之际把好女儿的话说给了姐姐们，或许，您要对我说些别的，可是您到底没说出来。
　　 妈妈，您是那样得理不饶人的人，小护士给您输液，心无城府的孩子大大咧咧，把您胳膊上的血管弄青紫了。您跳起来，去和与您外孙女儿一样大的孩子去打架，我拦都拦不住。我一面安慰一脸无辜的孩子，一面哄着您消气，心里在笑，母亲还能活着，她还有力气与人打架呢。
　　 可是我还是太乐观了，我要扶着您上卫生间时，您却坐在便盆上起不来，我用力拉您，那次我的心真切沉下，我知道，我这个妈妈，再也没力气与人打架了。
　　 我肯定是被您又骂了，说我小没良人的，跟我骂自己女儿一个口气。可说的呢，女儿大了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妈，您对我也是这感觉吧。的确，做母亲做得那么小心翼翼，我算是理解了您当初的小心，大概我们就是人家说的，冤家，我怎么会脑子里罗列那么一堆事同你理论呢，姐姐们都是乖乖女，怎么这个三儿这样个色！
　　 其实最像您的，就是这个三儿，哼哼，蛮不讲理，胆大妄为，还有点小狡黠。
　　 一则故事让我笑透了，那还是在博克图时。一个操河北口音的很年轻的女人排队，卖肉的问她，要哪？前槽，后鞧？里脊还是五花？女子胡乱地应和着。卖肉的便手起刀落，她接过肉，却并不付帐。那是她与卖肉的串好了的，是夫家表亲，她这么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因为她没银子付帐的，更没有肉票。为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有肉吃，她只有充楞与表亲演戏。母亲说这些时很后悔，哎，还干过这么丢人的事！
　　 还是不要下辈子吧，这辈子就做母女得了，您说呢？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是百日了。这回去带什么呢？上次的雏菊喜欢吗？您又会骂了：买这个干嘛？浪费！可是我总是看您骂着骂着时露笑了，因为您也喜欢花。不要雏菊，那就康乃馨吧，红红的颜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