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司令”小传
一、
豫西大山里头的灵水县丽河镇沟垴村绿树洼是个小地场,究竟有多小?小到连灵水县地图上都寻不着它的名儿。这个地场虽说小,可是前两年却出了个人物,这个人物上到省城,中间到市里,下头到县里,名气可大哩!他是谁?还能有谁,他就是“野猪司令”高俊山!
说起“野猪司令”这个封号,那还是县电视台的美女记者林菲给他封的。咋封的?那还得从头说起。
两年多以前,高俊山从部队复员回到屋里没事情干,骶脑一热,就弄起了野猪和土猪杂交,这一做法在那个地场叫啥?叫胡闹台!想一出是一出!世上的事儿有时候还真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家伙还真弄成了!弄成后,他还不死心,又搞起了杂交猪野外生态放养,他还给他的生态杂交猪注册了“绿宝”商标。好家伙,这个“野猪司令”越弄越大了,原来只有十几二十几头猪,两年多功夫,一家伙弄到了三百多头。听说那个猪肉好吃,一斤要比普通猪肉贵十几块哩。
这人怕出名猪怕胖。高俊山在那个小地场出了名,整天东跑西奔搞深度报道的县电视台记者林菲,在抓到这个信息之后,就开着车翻山驾岭来到高俊山的野外生态养猪场——丽河镇沟垴村绿树洼,现场采访了高俊山。
绿树洼那个地场真美,满沟满坡都是树,绿生生,凉哇哇,城里人给这叫个啥?噢,对了,叫天然氧吧!树林儿里,那些个大大小小的猪娃们,满坡跑,这拱拱,那刨刨,见有生人来,都拼命地哼哼着屁颠儿屁颠儿跑开了。
林菲觉得高俊山这个人有点意思,就对他进行了认真细致的采访。几天后,灵水县电视台以“野猪司令高俊山”为题,对高俊山进行了专题报道。
从那个时候开始,高俊山的名气比原来更大了,远近都知道绿树洼有个“野猪司令”。
二、
高俊山生在绿树洼,长在绿树洼,是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娃。
绿树洼离村部五里多路,离镇子也有十好几里地哩。小的时候,高俊山去上学,早起天不明就得动身。夏天还好说,天明的早,他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连蹦带跳就跑到学校了。到了冬天,天明的晚,高俊山去上学的时候,外头还黑洞洞的,没法子,他大(父亲)也只好天天跟着娃儿起早,他要亲自送娃一段路程,等天大明了,俩人再分开,高俊山去上学,他大再返回屋里。
娃儿呀,路上要小心。
大,知道了,你走吧。
娃儿,你先走,大看你走。
大,你先走,你屋里活儿多,快回去做活去。
冬天活少,大看你先走。
中,那我可先走了啊!
高俊山背着书包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跑了一圪节儿,高俊山停下了脚,他回过骶脑(头)朝他大立着的方向看过去。高俊山看见他大还没有走,他大还在盯着他看哩。高俊山向他大招招手,示意让他大回去。他大看见了,也招招手,示意这就走。
绿树洼山大林深,一条小路的尽头,有一片竹园,竹园旁边,有几间土房子,那里,就是高俊山的屋。
高俊山的家乡有一条河叫丽河,发源于豫陝交界的大山里,拐弯抹角流进了丹江。前些年,这里没有退耕还林,也没有禁伐,每年,光段木上出产的木耳、香菇,一年就能卖好几千块上万哩。这几年退耕还林,山上实行禁伐,政府还关停了好些小矿山,为啥?因为这里被划入了南水北调水源地保护区。
丽河镇上原来靠出产木耳、香菇养家活口的农户,大多都转行从事其他营生,有的采药种药,有的干脆外出打工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高俊山高中毕业,高考落榜的他,决定报名参军。
三、
那年冬天,高俊山通过一道道体检,身体各项指标都符合当兵的条件。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高俊山他大把头往肩膀头上一撂,让他拿着箩头就要上坡刨药。
大,你那是老思想,这会儿是新社会。高俊山说。
新社会咋?老古话到啥时候都不过时。
到部队锻炼锻炼有好处,总比窝在屋里强。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高俊山他大又把肩膀头上的箩头取下来搁在地上说,到部队晃荡两三年,到了了不是还得回来?回来还得从零开头!
那还兴许能留在部队哩!高俊山说,部队锻炼人哩。
这倒不假,就怕你留不到部队,那要是都能留到部队,国家还用年年招兵?高俊山他大想得长远。
留不到部队,在部队也能学到好些在学校、在屋里都学不到的东西哩。高俊山有他的道理。
正说着,高峻山他妈提着猪食桶走过来说,老东西,你那是老脑筋,既然娃儿都验上了,就叫他走吧,娃儿当了兵,咱全家都光荣哩。
你大我莫(没)文化,就是个大老粗,当初供你上学,就想叫你给咱老高家门脸上贴点金,现如今你考不上大学,你要觉着当兵好,你就去,大也不拦挡你,就是有一条,到了部队可要好好干,可不准给咱老高家丢脸。高俊山他大放口了。
大,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吧,你娃我知道。高俊山脸上终于露出了笑。
送兵那天,高俊山披红戴花,乡亲们敲锣打鼓把他送上车。
高俊山他大流泪了,他妈也流泪了。
高俊山也想流泪,他的眼窝湿湿的。
四、
高俊山入伍进了军营,营区真大,真美,到处窗明几净,整齐划一,跟沟脑村那些荒山野岭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到军营,前仨月可真不是人过的光景,训练场上,教官训斥新兵蛋子就像他爷训他孙子一样,可厉害了。
高俊山是山里娃,不怕苦,也不怕累,不管是练正步还是练跑步,也不管练匍匐或者是练射击,高俊山都能按照教官的要求完成。再看看那些城市娃,连个军姿都站不好,站不好就罚站,站不到半个钟头就晕倒了。那个怂样,还当兵,真丢人!高俊山很自豪。
军训结束后,苦日子终于结束了。高俊山那个班里,班长小刘是个河南老乡。还有小张,广东人。小马,陕西人,也算半个老乡。在高俊山的老家,翻个山圪梁就到陕西了。
咱俩也算是半个老乡。高俊山说。
在西安市,河南老乡可多了。小马说。
我还没去过西安。我没出过远门儿,最远就到过县城,这回当兵是我走得最远的地方。高俊山说
除了小刘、小张和小马,高俊山那个班里,还有几个湖南、广西、云南的新兵。
一开始,高俊山就觉着班长和小马最亲近,越往后来,随着时间的流失,天天在一坨摸爬滚打的战友,心也慢慢亲了,近了。高俊山觉着,他和来自天南地北的战友们渐渐地融为了一体,就像牛奶倒进水里,谁也分不清哪是水,哪是牛奶了一样,越到临近转业,这种兄弟般的感情就越浓。
转眼两年的服役期已满,留在部队的愿望已不可能实现,虽然高俊山很努力,入了党,还立过一次三等功,但是这些都改变不了他复原回乡的现实。
分别那天,高俊山和战友们抱成一疙瘩,一个个哭得跟泪人儿一样,他们互相留了详细的通讯地址,还各自送去了深深的祝福。
五、
回到沟垴村那天,高俊山他大、他妈、他妹子一直接他到村头。
娃呀,回来了,两年不见,吃胖了。他大接过高俊山手里印有部队名号的大皮箱,上下打量着。
比走的时候精神了。他妈拉着高俊山的手,眼泪汪汪的。
妈,我不是回来了么!高俊山拉着他妈的手说。
回来好,回来好,两年不在屋,妈都想死你了。他妈说。
大,我没有争取到留在部队的机会。高俊山耷拉着骶脑。
你大不埋怨你,回来就中,回来就中!他大说。
就是就是,行行出状元,农村不见得就干不成大事情!他妈说。
大,妈,谢谢你们的理解,想留部队,难哩。
知道知道,不说部队了中不中。他大说,回来了,咱就说说屋里。屋里有你大,你妈,你妹子,咱一家人在一坨,多好。
就是。过了的事,就过去了,咱往前看,以后日子还长哩!他妈说。
哥,你回来,大跟妈心里都悦意哩!他妹子圆圆说。
腊月的绿树洼,竹园是唯一的一片绿色,和满山满坡黄踏踏、光秃秃的景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想想部队的军营生活,再看看这破败荒凉的小山村,高俊山有一种从天堂掉进地狱般的感觉。整个阴历年前年后,高俊山没事情干,都是跟着他大上坡刨药、拾柴火。他不知道他以后的路该咋样走,心里空落落地。
临近年关的时候,正上高中的妹子圆圆放寒假了。
哥,部队美还是咱屋里美?
你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咋不好回答?
这要看你从哪方面看,各有各的好。屋里,有大有妈,有妹子,一家人亲亲热热;在部队,学习训练紧张有序,战友就像亲兄弟。
哥,那我到时候也想当兵!
中,哥支持你。但是有一条,你可不能像你哥一样,当一个没文化的兵。有文化,兴许就能留在部队哩,部队需要文化人,特别是冒尖儿的文化人。高俊山教导妹子。
圆圆说,这个不是问题!她又说,哥,你回来,大、妈心里就踏实了,他们生怕你留在部队,怕你长翅膀飞了!
那我回来又能干啥哩!高俊山有些愁眉苦脸。
当年毛主席不是说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圆圆说。
人不大,还知道得不少,还毛主席,还广阔天地,一套一套的!高俊山说,不过,还真有些道理。
六、
一转眼哧溜一下可到了春天。
山里的春天最美。日头爷儿暖暖的,后山垴积了一冬的冰雪消了,树上,嫩嫩的、淡淡的、黄黄的新芽儿慢慢爬上枝头。坡上,枯枝败叶儿下面,探出一个两个绿绿的草尖尖,好奇地张望这个新鲜的世界。
过完了阴历年,天也一天一天转暖,高俊山的心也像这黄踏踏、光秃秃山坡,开始萌动着对未来生活的冲动。他想出去打工,也想在屋里创业,游弋不定的心,就像天上的那朵云。
出去打工来钱倒是快,可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辈子只能给别人当伙计。他妹子圆圆说
在屋里弄个啥,那都得投钱,不投钱,啥都弄不成。他大说。
不急不急,慢慢儿来,在屋里先跟你大奈何一阵子,瞅瞅弄啥能中再说。他妈说。
嘴上说不急,可是心里不由得你不急!高俊山说。
高俊山一时陷入了深深地迷茫之中。他不知道他该往那里走,也不知道该咋走。为这,他很是苦恼。
7
啥也弄不成,啥也不能弄,高俊山只好先跟着他大上坡刨药。绿树洼到处都是药,桔梗、血参、天麻、柴胡,随处都有。
高俊山从小在山里头长大,对于啥药长啥样子,他毫不含糊,一眼都能认出来。他跟他大一样,把箩头往肩膀头上一撂,那个箩头跟在他大勾子(屁股)后头就上坡了。
这几年刨药的人恁多,坡上还有?高俊山问。
一个人一条线儿,坡上的地场大,刨药的人跑不遍,药也刨不完。他大说,到坡上,咱俩得分开,你走你的线儿,我走我的线儿,厮跟上(在一起)不中。
高俊山说,中,这样目标就分散了,不至于俩人去争一苗药。
他大说,就是这个理儿。
第一回上坡刨药,高俊山收获不小,血参、桔梗、柴胡刨了快满一箩头,就是没有刨到天麻。
不少,头一回能刨这多,真不少。他大说。
就是没有刨到天麻。高俊山有些不满意。
天麻贼,长得地场难寻,你莫刨过,不知道它喜好长在哪。他大说。
哪它喜好长啥地场?高俊山问。
不阴不阳,还要二荒地,太阴了不中,太阳也不中。他大说。
刨药也有学问!高俊山说。
那是自然,啥都有学问,世上的学问你学都学不完。他大说。
高俊山点点骶脑,却在想着心事。
八、
那一天,高俊山又背着箩头,上坡刨药。
春天已经过了一大半儿,日头爷儿晒得人脊背直冒汗。高俊山来到一棵桦栎树底下,脱了上衣外罩,一勾子蹲在草地上,好好凉快一下。
高俊山靠在粗糙的桦栎树上,迷迷瞪瞪想瞌睡。忽然,他听见不远处的草扑棱(草丛)下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高俊山眯着眼,支棱起耳朵,扑捉那个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不是刮风的声音,也不是体格较大的野兽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微弱的哼哼声。
高俊山睁开眼,轻轻起身,拿着上衣,猫着腰,朝着草扑棱慢慢摸索前进。就在接近草扑棱的时候,高俊山看见了一只皮毛棕黄的小动物,长长的嘴,两只小眼窝还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高俊山心想,这个小家伙,逮住了回去耍,老美!他蹑手蹑脚地一点一点靠近哪个小家伙。小家伙好像发现了高俊山,把骶脑扬得高高地张望着。高俊山慢慢将上衣展开,突然一个饿虎扑食飞过去,小家伙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被高俊山逮个正着。
你个小东西,看你往哪跑!高俊山自言自语。
他紧紧捉住小家伙的两只前蹄,小家伙挣扎着,发出惊恐地吼叫。
高俊山如获至宝回到屋里。
大,你看,逮了个小东西,也不知道是个啥。高俊山说。
嗨,你倒能,逮个啥?高俊山他大一看,哎呦,野猪!
啊?野猪?高俊山有点害怕,他知道野猪的凶猛,想扔掉。
来来来,给我,叫我好好盯实盯实(看看)。高俊山他大关上了门,对高俊山说,把它搁在地下叫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