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叔父(散文)
暮色苍茫,四野苍茫,峁梁峪壑、树木房屋全浸在半明半暗的暮气中,朦胧得模糊,凝重得沉闷。旷野里的野草由黄变白由密变稀,最后在冷风中留下几只干缩的枝干,像流浪的三毛的头发留守在因饥饿而贫瘠的瘦小的头上。我似乎能看见黄土丘上的土粒被风吹动着,而那干缩的草的根基也逐渐表露出来……
卡车进村的时候,叔父似乎动了一下,我回头看了一下,那冰凉、腊白干涩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那也许真是他灵魂的最后一次挣扎,他进城打工赚钱的梦,破碎成满天纷飞的雪花,覆盖了那瑟瑟发抖的干草枝……
叔父,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是战争创伤后的恢复期,贫穷、饥饿、灾害、重建。和村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他出生在一个黄土崖下历经风霜雪雨依然温暖舒适的窑洞里,那个陈旧的窑洞,书写着历史的沧桑。
叔父,和村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背着五颜六色的破布片拼凑成的书包,走进了父辈们做梦都想踏进而终究未踏进的校门,他沐浴着新社会的阳光,成了贫苦家庭里走出的读书人。
叔父,和村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刚成家就沐浴到包产到户发展经济的春风,他把这美好时光一点一滴珍惜得跟生命一样,农忙时起早贪黑地在土地上劳作,农闲时贩牛贩羊做个小买卖。日子,从破败的窑洞走出,走进了蓝砖红瓦大厦房里,手里也有了些许积蓄。叔父感慨地说:“遇到这样的好社会,不把日子过好丢自己的人、丢社会主义的人啊!”
叔父从电视上看到了苹果在陕西蓬勃发展着,便买了三百棵苹果树苗,栽在责任田里,他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育苗、浇水、除草、施肥、拉枝、整形,树苗一天天长大,叔父的愿望,就这样一天天浓郁翠绿着。
叔父站在初春温暖的阳光里远望,此起彼伏一望无际的田野,像一幅波澜壮阔的巨幅画在眼前展开,时而从这画中飞出一群群吃草的羊群,时而从这画中飞出一树树怒放的果花,时而从这画中飞出一阵头戴花头巾女人脆生生的歌声,还有那沟坡上男人们粗犷强劲的喊羊声。叔父知道,脚下的土地虽然偏僻,但绝不贫瘠。这里的土地适合作务多种农作物,小麦、玉米、谷子、油菜还有烤烟,这里的土地适合种植多种树木,苹果、梨、桃、核桃、大枣,还有各种花卉苗木。
叔父充满幸福的面孔,如大海泛潮,一波一波的笑容,带动着梦想飞翔……
一股旋风吹来了一辆面包车,从车上下来几个人,西装革履,黑色的皮鞋锃亮锃亮。这几个人是从城里来的,眉飞色舞描述着城里满地都是钱,唾沫星子溅成一阵毛毛雨。
此刻,叔父,被一群光艳的衣服照得眼花缭乱;
此时,叔父,被一阵乱飞的雨点晃得心里痒痒;
最后,叔父跟着这辆面包车走了,扔给叔母一句话:“娃他娘,等我混好了,把你也接到城里去享福!”
叔父离开了村庄,离开了家。如一片翠绿翠绿的树叶,被一阵风裹挟飘到广东、浙江、四川、甘肃。叔父却没有看到满地是钱,却经受着超时劳作和工资拖欠,叔父便频繁地换地方换工作,青春消耗在为老板无偿打短工中,家里的积蓄也被叔母一次又一次打到他的银行卡上,用作了车费和弥补生活费的不足。
叔母眼泪汪汪地说:“快回家吧!”
叔父心里像刀扎一样,半是凄凉半是酸涩地说:“不混出个人样,我不会回去的!”叔父无数次把泪水蒙在被窝里,是思念?是愧疚?抑或更多。
城里的阳光白亮无比,却没有一丝暖意。叔父弯曲的头颅偶尔抬头看看,远处望不断的高层楼宇是云里的神话,那里一直没有安放他梦的位置,那里的熠熠生辉,也不认识他。
日子很苦,岁月很长。
有一天,叔父也坐着一辆面包车、穿着一身西服回来了。
叔父在外飘浮的这几年,村庄发生了翻天履地的变化,楼房林立,朱红色大铁门和耀眼的白色瓷砖相媲美。
村庄的黑娃育了十亩花木,专往城里送,开上了越野车;
村庄的桂花苹果园成了县上的试范点,产销由县果业办一手承担,盖起了二层楼房;
村庄的虎子在责任田里种麦子,麦子收了种玉米,玉米收了又种麦子,赶着节气一年收两茬庄稼,供了两个大学生。
他们都是和叔父在一起玩泥巴、掏鸟窝、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儿时伙伴。
叔父心里越发憋屈,挣大钱的欲望燃烧成火炬,就像村庄东头山坡地里的红高梁。
叔父这次是老板特意安排回乡招工人的,那身西服也是特意买的。叔父没有招到工人,就把叔母带走了。
叔母说:“地里的苹果树怎么办?”叔父干脆地说“挖掉!”
叔母说:“那地里的庄稼怎么办?”叔父坚定地说:“连地一块交给村长,免费让别人收种!”
叔母就这样离开她付出过汗水和心血的苹果树,离开她付出过青春年华的土地和村庄,跟着叔父要到城里的地面上去拾钱了。叔父告诉她,这次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在庆州市的一个公司上班,老板老家是临镇村庄的,算半个乡党,工资绝不会拖欠,好好干上几年,也和老板一样在庆州买一套房,做回城里人。
叔父口气很大,让兴奋的希望之光挂在叔母的眉梢。“村庄是美好的,外面的世界更美好。”叔母望着愈来愈模糊的村庄,这样想着。
叔父的面包车带去叔母一个人,也就没有得到老板的器重,被安排到工地上干活。
叔父口中的公司,实质是一个私人皮包公司。庆州市内的一套单元楼是招牌,工地在一个半平地半山坡的郊外,经营项目有林木、花草、还有一个羊场和猪场。
叔父的工作是除草、修剪还兼放羊;
叔母的工作是打扫、做饭还兼喂猪;
叔母说和村里干的活一样,辛苦得多,睡不好,吃不好,也不自由,要回家。叔父找老板,老板说先干着,等招到工人了,就给叔母安排花木浇水工作,给叔父安排办公室外勤工作。老板信誓旦旦的承诺和一脸横肉堆起的微笑,让原本就忠厚善良的叔母信以为真。
半年过去了,叔父的工作没变,叔母的工作没变,一分工资也没有领到。叔父要辞职,老板说,现在是公司最困难时期,到年底除了工资之外,还有一个大红包。老板一边承诺着给叔父和叔母增加每月工资,一边从兜里掏出五百元给叔父以示诚意。
冬天很冷,也很漫长。年底在叔父浸透着汗水的沉重喘息声中缓缓而来,又是一分工资没有,老板说,年底各单位财务预算,欠款要不回来,等明年开春要回钱一定发工资。
叔父急了,拉着叔母就要回家,叔母心里憋屈得慌,“咱不能白白干了近一年,要回也要等明年开春发了工资再回。”在此起彼伏的迎新春爆竹声中,叔母一个人的小声抽泣变成了和叔父两个人抱头痛哭。这哭声,被刺骨的西北风狂飞乱舞成雪片,铺天盖地倾斜而下……
在艰辛和寒冷中熬到春天,老板给叔父和叔母发了四个月工资,说是公司增加了新项目,投入资金大,周转不开,剩余的工资缓后。四个月工资,让叔父看到了希望,让叔母看到了曙光。为了剩余的工资,叔父和叔母又继续工作着。
国庆节那天,叔父喜滋滋地给父亲打来电话,说今年回家过年,老板承诺元旦后连拖欠的工资一次性发完。父亲再三叮嘱,工资要下后就把东西都带回家,别在外面漂了,现在国家政策好,农民种地不交税还补贴。随后,父亲就隔三岔五去叔父家,给两个土炕点火驱湿气,急切等待着叔父他们回家。
十一月一个异常寒冷的黄昏,父亲接到叔母泣不成声的电话,说叔父锯枯枝时从树上掉下来,现在医院抢救室,让家里去人。父亲不啻猛遭强烈电击跌坐在沙发里,半天才醒过神来。
父亲在我的陪同下从西安坐火车赶往庆州,堂弟从苏州坐飞机赶往庆州。
叔父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十天,堂弟跪在病床前,不停歇地唤着:“爸,你醒醒;爸,你醒醒……”呼唤声带着哭声,听上去是那么的凄楚哀凉、那么的痛彻肺腑。
叔父睁开凹下去的眼睛,两滴眼泪滚落有声,艰难地迸出能撕破心肺的两个字:“回……家……”医生惊喜地来了,却又摇了摇头。
叔父去世了,老板躲了起来,指派他的一名亲属来和父亲商谈赔偿一事。最后,叔父的人命价赔了十六万,拖欠叔父和叔母的工资除去饭钱,支付了两万元。为了完成叔父回家的愿望,我们没有时间理论赔偿的多与少,也没有心力理论公平公正。如果有良知,就让良知去拷问人心吧。我们在庆州市雇了一辆带蓬的卡车,急急带着已经冰凉的叔父在夜色中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父亲让我们轮换着不停歇地呼唤叔父,生怕他的灵魂找不到回家的路。
离开庆州市的第二天黄昏时分,卡车到了村口,堂弟哽咽着,用沙哑的喉咙叫着:“爸,咱到村上了,咱回家了!”叔父似乎挣扎着想再看看熟悉的村庄,想再听听熟悉的乡音,可他没有力气看了,没有力气听了。曾多少次梦回故土,如今回来了,如一棵被风雨摔打得遍体鳞伤或被蛀虫啃噬得体无完肤的枯叶,终于带着满腔忧伤、满目凄凉回来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土地,回到了故乡温厚的怀抱。人依然亲,水依然亲,山依然亲,土声土气唤他乳名的村庄依然亲,而他却无法再抚摸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法再亲手操办唯一儿子的娶妻成家……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周,叔父的后事紧紧张张地准备了一周。
一周后,叔父下了葬,他的打工梦和他一并埋进了这片黄土中。
村庄在流泪,村庄人在流泪,就连从院墙里传出的山羊的叫声都颤颤抖抖的。叔母的那凄凄切切的哭声,如支离破碎的灰尘在空中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