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
一
“刘大娘,要做七十大寿了,得好好热闹一下啦!”
清晨,刘大娘刚把半个身子侧出院墙门,就看到邻家媳妇,邻家媳妇大着嗓门说话,就像吵架。邻家媳妇的嗓门是出了名的高音喇叭,吼起来沟上沟下湾里湾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这一嗓子,就像在给刘大娘做免费广告。
“闺女,小声点。我早就不做生了,早就不做了。”刘大娘一边说,一边关院墙门。她脚边围了一群小猫小狗。
“不做散生,这大生还是要做的。我妈十天前就打电话回来,说刘大娘要做大寿了,让我一定要来,左叮咛右叮咛,生怕我忘记了。”
大嗓门爆出的每个字,在寂静的沟里,听起来都像接连不断的炸雷,炸得刘大娘心惊肉跳,耳朵轰鸣。
“闺女,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怎么不说?这是好事呀!你生那天,就是一个客没有,我也得来!不用大鱼大肉,你弄点稀饭,炒点豌豆巅,凉拌小碗泡菜,我们两娘母快快乐乐吃一顿就行了。不用鸡鸭鹅兔的。”
“唉哟,闺女……罪过!罪过!”
刘大娘说着,小跑着上了公路,又小跑着转过弯,大嗓门再也看不到她了。
“这刘大娘怪了。今天是咋了?就像偷了东西怕人追上。跑那么快干啥?什么罪过?我有罪过?我有什么罪过?做生也是罪过?”大嗓门自言自语着,扛着锄头去翻挖她的干田去了,水稻育秧的季节快到了。
“刘大娘,穿得这么漂亮,要去会新郎官呀!”刘大娘刚转过弯,一个正在挖地的老人开着玩笑说。
“唉哟,我的妈哟,今天是咋的了?咋一出门,全遇上这些话头了?”刘大娘一边咕噜着,一边往前走。
“刘大娘,咕噜啥呀?跑那么快?马上就要七十大寿了,还那么心急?寿宴婚宴一起办,我要红包的哟!”看着不说话,头也不回地小跑着的刘大娘,挖地老头继续开着玩笑。他们这些老人,从生产队集体干活那会是小姑娘小伙子时起,就经常开玩笑,荤的素的笑话,没有忌讳。
“唉哟,我的主,原谅我吧。”刘大娘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快速跑着。她不能责怪老头,只有快点跑,躲过这些污秽之话。很快,刘大娘消失在那片竹林遮着的路中,看不到了。
“这刘大娘,这年把神经兮兮的,一年到头很少见到,开句玩笑也不答白了。我没有得罪她呀,她家大办小事的,我都去帮了忙的呀。这就奇怪了。”老头一边想着,一边挖他的地。
刘大娘正在路上跑着,包里的手机响了。她停下脚步,拿出手机:
“妈,还有一周就是你的生日了。今年七十大寿,姐姐妹妹他们说了,要大办一下……”手机里,刘大娘的儿子说着,笑着。刘大娘心里却痛苦起来,她心里不断地唉哟着,说着,我的祖宗耶,求你了,快别说了。她只是心里喊,可是没有说出嘴。手机里,他的儿子继续说着他的想法:
“我这边的工程比较忙,要过几天回来。你计算一下,要请哪些人,打电话告诉我,我给乡厨师傅联系一下。怕晚了,乡厨师傅那边排满了,就麻烦了。”
“你忙就忙吧。妈这事不急,不急。你忙吧,你忙吧。”刘大娘对着手机急切而小声地说道。她想,排满了才好,请不到厨师才好。可是,她没有说出口。
“妈,你说啥?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说呀,你们就不用回来,给我点钱就是了。”刘大娘略微提高了点声音。现在,刘大娘最不想也最怕大声说话了。以前那个泼辣的刘大娘不见了,每次给儿女通电话,儿女们都要说:“妈,你大声点,我们听不见。”
“钱?好,我马上打一万到卡上。你用多少取多少。”儿子大声地说着。
“好!好!好!乖儿子,妈有事,挂了,挂了。”刘大娘说着,停下了脚步,伸手找着手机上的按钮,关了手机。
“唉哟,我的主,原谅我吧。千万别迟到了,别迟到了。”刘大娘说着,又小跑起来。
刘大娘来到了一个院坝里,院坝四周是竹林、树木。院坝坐东向西有一排瓦房,泥土夯筑的墙,像众多农村的土墙一样,裂着一道道口子。泥土的剥落,让墙壁上布满了一个一个窝,就像一张被烧伤的脸。屋顶的瓦,已经滑落了一些,露出东一块西一快的天窗。来这里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婆婆,谁也没有力气去修补那屋顶。有不怕多事的婆婆,曾经找过一些年轻人,人家张口就要工钱;等你真的拿出工钱,人家又说:
“那房子,都要倒了,修来有啥用?”
说完,那年轻人笑着走了。
刘大娘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信上主的,主是谁,不知道。有点像菩萨吧;反正就是保佑人,让人学善的。她们每周日,都要到这里来聚会,来之后,由一个老婆婆领着,就是唱歌,这些歌与年轻娃娃唱的不一样。至于是什么歌,刘大娘也不知道,她不认识字,只有跟着她们唱,时间久了,也能记住不少的唱词了。
这里的老姐妹们越来越多,唱着歌,那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随着唱歌时间的越来越多,刘大娘也知道了这主定下的一些规矩。每周日一定要来,就是刮风下雨也得要来,就像娃娃们读书,不到放假,就不能迟到,不能耽搁。而且,每周日走进教堂,都要干净整洁。这干净指什么?刘大娘觉得,不应该只指衣裤鞋袜,还应该指灵魂,包括嘴上说的话,心里想的事,都要干净。
唉,主呀,对不起,今天我一出门就遇到那么多不干净的话,这不是我说的呀,我也没想过那些事呢,主,请原谅我吧。一走到院坝里,刘大娘就在心里祈祷起来。祈祷完之后,她就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等着那些还没有到的姐妹,等她们到了,就好上课了。是上课,刘大娘一直这样认为的,她们每周日来这里,就是来上课的。
不能吃猪肉?不能吃鸡鸭鹅兔?这些好像是什么日子里不能吃,不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吃。可是,刘大娘记不住,就干脆每天都不吃肉了,只吃素,有点当和尚和尼姑的感觉。吃素好,省了钱,也做到了对主的尊重。不杀生,这究竟是菩萨说的,还是主说的,闹不清楚了,不管谁说的,那些小猫小狗那么可爱,就是不能杀,这规定好。
至于菩萨佛主的要求和主的要求有什么不同,他们叫什么名字,都记不住。只是,刘大娘觉得好的,就该做。有些规矩和菩萨佛主的规矩是不同的,比如,在人死的时候,主不允许烧香不允许烧纸,烧了香和纸,死后就只能见到阎王,见不到主,只有主那里才是天堂。天堂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只是电视里经常说“人间天堂”“人间天堂”的,把那地方说得很好,好得让人流口水。电视里都说好,那天堂肯定是个好地方,是不受苦不受难的地方。那就好好待主吧,死的时候少点痛苦,死了不见那凶恶的阎王,不受他的罪,到天堂去见那很善良很善良的主。
从此,刘大娘对主就只有一个字:信。
二
坐在教堂里,刘大娘嘴里唱着歌——她不知道这是经书,她就知道是唱歌——眼睛老是四处看。她看着房顶,看着那明亮亮的窟窿,那些窟窿像眼睛,窟窿里那些飘过的云丝,就像眼里那盈盈的泪。那是谁的泪?是主的泪吗?主为什么流泪?
她又看着身边的墙,这些墙太烂了。这里掉了一块,那里脱了一层,整个看去,就像那布满窟窿的山崖。今天哪家哪户的房子还有这种墙?她又看着脚下的地,这是哪百年前的地面了?石灰瓦子地面,已经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放凳子都难找平整的地方了。
刘大娘她们坐在一间大屋子里,这间大屋是一个生产队的保管室,如今土地到户了,生产队解体了,可这保管室还在,只是这保管室没用了,就一直空着,也理所当然地没人管没人问了,听其自然地毁灭着。这个生产队的保管室还留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其他生产队的保管室都卖给了私人,被推倒修建了住家楼房。好在这间保管室没有卖,不然,她们这群信主的老婆婆,就找不到地方上课,找不到地方唱歌了。
只是,这地方太烂了,那院坝也烂了。院坝也是石子铺砌的,看样子就知道很老了。以前还好好的,后来,挨着保管室的一家人修房子,他们运砂石砖灰的车子就开进了这院坝,院坝也就像那土公路一样,起了大大小小的坑。如果遇上下雨,那些坑就成了一个一个的池塘。坝子里长满了野草,野草已经齐腰深了。
还是那些信菩萨的好,有那么漂亮的寺庙可以去,有那么多的善男信女去烧香,去捐款。每年菩萨生,那场面多么热闹啊!以前,每年菩萨生,刘大娘都要去帮忙,帮着煮饭,炒菜。虽然都是素饭素菜,可来吃的人真多,比赶场的人还多。老人,中年人,孩子;农民,城里人,生意人,还有那些医生,还有教书的,那些当官的不敢来,可是他们的妻子或者母亲来了;大家都来吃斋饭,给菩萨过生日。走了一批人,又来一批人,就像那流水宴席,一直从中午吃到半下午。小庙子都这么热闹,像那些千年古寺,就不知道热闹成什么样子了。听电视上说,大年三十晚上,那头炷香,有的就是几十万。几十万?能给我们修多么宽大的教堂啊!
自从刘大娘信主之后,她就再没有到过庙子上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热闹的场面了。听上课的姐妹说,信了主,就不能信神信鬼了,就不能搞那些迷信的东西了……刘大娘信主了,她再也不信庙子里的东西了。也不信八字先生阴阳道士们了。
那些城里人信主吗?城里有上课的地方吗?那里热闹吗?上课的姐妹不是说,信主的人,全世界最多,可我们这里就只有我们这十多个老姐妹。太冷清了,太寒碜了。是因为我们这上课的地方差了吗?如果我们上课的地方,也有那庙子的气派,肯定来的人就多了。
刘大娘的嘴动作,可是她的心一直没有在唱的歌里。
“老刘,你今天怎么啦?心神不宁的?总是东张西望,遇到啥事了?再这样,主是要生气的。”课间上厕所的时候,李大娘问刘大娘。刘大娘叹息了一声,没说话。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一出门,心情就很乱,就总是胡思乱想的。
这厕所,哪里是厕所?每家每户的都是楼房,那厕所都跟城里的一样,地板砖铺的,再也不是这种大茅坑了。刘大娘每次蹲在茅坑的边沿,心里都会害怕。人老了,万一有个闪失,人滚进了大茅坑里……拉出屎来,咚的一声,茅坑里的屎尿跳起来,弄得人身上都是臭。已经二十来年没蹲这种茅坑了,如果不是因为她们来这里上课,刘大娘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蹲这种茅坑。
茅坑,是以前农村常用的,可后来不用了,改为沼气池,再后来,就成了城市那样的厕所了。
上完了课,刘大娘背着包回家了。走在路上,她包里的手机又响了:
“妈,再过一周是你的七十大寿,你要买点啥?给我说,我给你买回来。”这是刘大娘幺女的电话。
“买什么呀?什么都不缺。你们忙你们的吧。我这边不要牵挂。每天和那么多老姐妹一起,唱歌,挺开心的。”刘大娘一边走,一边和女儿聊着天。
“买两身衣服行不?不要。那给你买一对金手镯行不?”女儿在电话中给刘大娘商量着。
“算了,什么都不要买,这些我都不需要。你们真有心,就给我打几个钱回来吧。”刘大娘说。刘大娘的幺女,在城里做品牌服装生意,收入不错。
“钱?你没钱了?好,我马上去给你打卡上。妈,要什么,你一定要给我说。我过几天才回来,我这边脱不开身,是生意正旺的时候……”
听到女儿同意不买东西,打钱回来,刘大娘的心里突然轻松起来,就像走热了,喝了一碗凉水一样。她走路也轻快起来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刘大娘的生日就快到了,她一算时间,她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日。这生不能过,和上课的时间冲突了。上课的时间是不能耽搁的,耽搁了主会不高兴。刘大娘又一算,她生日的时候,正好是准备进入复活节的时间。今天讲课的姐妹专门提醒了,讲了这段时间,什么东西不能吃。唉,我那些孩子,他们是不信这个的。他们如果提前回来咋办?
想到这些,刘大娘突然烦恼起来。
她曾经告诉过孩子们,她信主了,她以后的生日就不做了,她死了也不要请阴阳道士风水先生了,不要烧香烧纸了……可孩子们都说,信什么主,要信就信菩萨,我们这里祖辈都信菩萨的,只有菩萨才能保佑我们,其他的都是假的。特别是那风水,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不信风水先生的,万一伤着了后人……这是不能开玩笑的。听孩子们一说,刘大娘就再也不提说她的事情了。她也矛盾,主是什么,会有什么结果,她虽然信,可是没有见到过。而这修房造屋,结婚葬人,真是辈辈代代都要讲究的,谁也不敢乱来。唉,就让他们去信吧,如果死后真的主怪罪,要惩罚,就接受吧。谁让她是妈呢,为了孩子们,有什么苦不能受呢?
死后的事情等死了再说吧,现在刘大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把她们的教室——哦,不是教室,是教堂,上课的老师说那是教堂,不能说是教室——给修一修,不然,遇上雨天,又遇到是周日,那怎么办?可那钱哪里来?庙子上每年菩萨生日,每年春节,捐款的很多,可她们的教堂,没有人来给钱。有一个姐妹曾说:
“刘大娘,你儿子是包工头,你女儿们也那么有钱,让他们破费几个钱吧,把我们这教堂修修吧。唉,我那些儿女没有出息,要是有你儿女那么有出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