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渠道上的老水闸(散文)
(一)闸之诞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国山河一片红,农业学大寨如火如荼。造梯田,修水渠,还真有点“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气势!
我的家乡也不例外,村北的严家山被炸掉半边,造出整齐的方块田,弯弯曲曲的小河也改成直道,每隔一段筑起一道拦水坝。这条小河连接着一条渠道,这条渠道直通郑家河,绵延数十里,也是农业学大寨的成果。
渠道经过我外婆家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陡坡。1973年,公社组织社员在这里修建了一座水闸,控制水流。
水闸建在陡坡顶上,两边垒石筑坝,用水泥砌面。水闸上游两侧码着带方孔的条形水泥砖,下游用水泥将渠道底部和两侧砌成底狭面宽的梯形坡槽。闸门是一块20公分厚,两米多宽四米多高的水泥板,由一根成年人膀子那么粗的螺纹钢精牵引着。
闸门顶上是个“炮楼”。叫它“炮楼”,是因为它由四根水泥柱子支撑着,上面四四方方一个约9平方米的小楼。小楼四面只有一米高的护墙,上方可瞭望四周,很像电影里“鬼子”的炮楼。“炮楼”下面有一个正好容一人通过的方孔,可钻进钻出。四根水泥柱中,西北角的一根柱子上,每隔30公分一个方形钢精把手,可供攀援。
有了这个水闸,插秧时可以蓄水,保障了附近塆里的稻田免受干旱之苦。
(二)闸之乐
水闸建在外婆家旁,自然就了我们儿时的乐园。我们村和外婆塆里田挨着田,所以小时候到外婆家去得勤。自打建了水闸,我就更乐意到外婆家去玩了!
外婆的3个曾孙,有两个跟我的年龄相仿。因为我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孩子,我又是家里的老幺,所以我和两个侄子年龄差不多也就不足为奇了。我和两个侄子爬树摘枣,下水摸鱼,玩得不亦乐乎,也忘了辈分的高低。
春风吹绿了渠道边的柳枝,各种野花赶趟儿似的竞相开放。我们褪去了厚重的棉袄,在渠道堤上追逐嬉戏。当然,多数时候还是玩“打仗”的游戏。我们在渠道堤上扯一些藤蔓,编成帽子。在帽檐四周插上柳枝,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那样,用帽子上的枝条隐蔽自己。
当然,手里还少不了一件像样的“武器”。我们在渠道沟里挖一坨黄泥巴,在水泥地上反复揉搓捶打,将泥巴和熟,再拍打成方块状。乘泥巴未干,用小刀雕成手枪的模样,挖出手指粗的“扳机”孔,用多余的泥在枪管上弄一个小包,算是“准星”。再用小刀细心修理,刮平磨光,然后放在阴处晾干。这时千万不可放在太阳下暴晒,在日光下虽然容易晒干,但“手枪”上会出现裂纹,不美观,有的甚至会使“枪管”断裂,那就“瞎子点灯——白费蜡”了!所以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为了做一把精美的“手枪”,我们还在“手枪”柄底部埋了一个细铁丝圈,晾干之后,我们还要给“手枪”涂上墨汁,弄得黑黝黝的,显得逼真些!墨汁干后,再用线将一块红布系在铁丝圈上做装饰。那时电影里红军的手枪,枪柄上就缀着那么一块红布,手一挥,红布舞动起来,甚是潇洒!
手里有了“枪”,腰间还需一把刀。电影里日本军官军刀一挥,嘴里“八格牙路”地嚎叫着,样子很是凶狠,我们就想弄一把“日本军刀”威风威风。砍一根镰把粗的柳树棍,扒皮去枝,用刀削成片,再将刀锋刮薄,前端削尖,尾部用布条缠成手柄,一把“军刀”就做成了!
我们趴在渠道堤上,手枪瞄准对方,嘴里模拟着手枪不停地发出“啪,啪啪”、“啾,啾,呜——”的响声。密集的“枪声”中,没有一个人倒下。
“同志们,冲啊!”这边“手枪”一举,冲上渠道;“压机给给”那边军刀一挥,嚎叫着冲了上来。拼刀,肉搏,战斗十分激烈!
敌人过于强大,我们向水闸撤退。一人断后,其余纷纷爬上“炮楼”。“炮楼”入口小,一人挡口,万夫莫开!“鬼子”在下面嚎叫,我们在上面开怀大笑!
“炮楼”上又凉快又舒服,在水闸边干瞪眼的“鬼子”们只好宣布投降了,我们便把他们放进“炮楼”一起玩。
渠道开闸放水的时候,大人们在水闸口布一张大网。网底用木桩固定,上面两根粗绳子左右拉开,分别系在“炮楼”两边的水泥柱子上。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大人们下水将渔网拉起来。一网兜银白倒在地上,鲢子、鲫鱼、鲤鱼活蹦乱跳,鲶鱼、泥鳅滑溜溜乱钻,几只螃蟹慌不择路横冲过来……
我们屁颠屁颠地帮大人们将鱼捡进木桶,大人们一高兴,扔几只螃蟹过来,我们便哄抢过去玩“斗螃蟹”的游戏。若是网的鱼特别多,大人们还会给几条我们带回家去。得到意外收获,我们心里乐开了花!赶紧找根藤条,将鱼串起来,乐颠颠地跑回家去表功!
因为落差大,天长日久,水闸下面冲出一个很深的水潭。即便渠道里不放水,潭里的水也有几米深。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在园子里砍几根竹竿,系上鱼钩鱼线,便到水潭里钓鱼。水潭面积不大,几根竹竿架在潭边,谁钓到一条鱼,大家看得清清楚楚。鱼挂在钩上,悬在半空中乱跳,钓到鱼的人一脸得意,没钓到鱼的眼热心急!
开闸放水的头几天一般能钓到鲫鱼、边子。过几天后,就只剩下些郎丁、扑沙狗、屎光扁了。但我们并不嫌弃这些小鱼小虾,能钓到就是快乐!
水闸最好玩的时候是夏天。水闸关不严实,常年渗水,天长日久,下面水泥砌成的梯形坡道上长满绿茸茸的青苔,人走在上面,“哎呦”一声就滑到了。然而,这里却是绝好的滑水场!
夏天的午后,酷热难耐。小伙伴们集聚在水闸下,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在水闸下的坡道上仰面一躺,“哧溜”一下,身体在坡道薄薄的一层水上犁出细小的水花,直冲水潭,比幼儿园的小朋友玩滑梯还过瘾!但我们并不满足,又换个“开飞机”的姿势玩——这次头朝下脚朝上,双臂像飞机的翅膀张开趴在坡道上,脚一蹬,身体便像飞机起飞一样滑下去,一头钻进水潭,享受潭底的清凉!我们在水潭里扑腾几下,爬起来抖落头上的水珠,又跑到水闸下面,再滑……
累了,就爬到水闸上的“炮楼”里歇息。在“炮楼”上看别人滑水,心,也跟着一起滑翔!
那时农村住的都是土坯房,没有砖瓦房,更别说楼房。所以水闸上的“炮楼”就算是稀罕!
夏天的傍晚,须早早将席子抱进“炮楼”铺好抢占地盘。外婆家离水闸近,所以我和侄子们常常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那时的夏夜,家家户户在稻场上摆几条板凳,搁几扇门板,铺上垫子纳凉。离得近的,家长里短没完没了,手里的大蒲扇摇得星星都有睡眼朦胧了,才枕着稻香入眠。
水闸上的“炮楼”位置高,蚊子少。无风的夜晚,也有丝丝凉意。躺在席子上,穿过低矮的围墙上方,可以看到天上的繁星点点。偶尔,有流星划过天际。迷路的萤火虫,不时误撞进来,随手一抓,再将手心打开,看萤火虫在手心一闪一闪的,然后轻轻飞走,心,也随那莹莹的光飘向了远方……
(三)闸之殇
水闸护佑了庄稼,快乐了我的童年,但也留下过伤痛的记忆!
那年高考前夕,几个同学相约到水闸下滑水放松心情。带着未眠的童心,大家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滑滑梯一样依次顺流而下。水闸下的坡槽犁开道道水花,同学们的心,像身体撞击潭水一样乐开了花!
“啊”突然一声惨叫,一名玩“架飞机”的同学头部重重地撞在水塘边裸露的石块上,瞬间沉到水里,水面一片殷红!等几个同学回过神来,将他捞起来时,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从这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水闸下玩滑水了。
岁月的沧桑,在老水闸身上留下道道疤痕。老水闸真的“老”了,锈蚀的轮轴,再也转不动闸门!闸门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动弹不得。
为保稻田秧水,人们在水闸前打几根木桩,塞几捆稻草堵住闸口缝隙,再填上些泥土,水闸上游也能积满水。
这年夏天,本来在拦水抗旱,可连续几天大雨,渠道水满为患。
为防决堤,乡政府组织干部连夜巡防。负责水闸这一段的副乡长和一名年轻干部见水闸上游有险情,决定开闸泄洪。
年轻的干部要下水,被年长的副乡长拦住。
“我的经验足,你在上面拉着我!”
稻草一点点松动。又一捆稻草被拉开,“轰”的一声山响,乡长和稻草一起卷进水流!年轻干部死死抓住副乡长的手,可水流太急,年轻干部明显支撑不住。
“别管我,快松开!”眼看年轻干部也要被卷进水流,副乡长高喊。
年轻干部怎能松开自己的手?他仍固执地坚持着,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副乡长早已松开的手还是从年轻干部手中滑脱,瞬间淹没在汹涌的洪流中,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了!年轻干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副乡长却再也没有回答!
滚滚的雷声,是老天在恸哭?淅沥的雨水,是谁落下的眼泪?老水闸无声地在雨中静穆着,谁又能听懂闸之殇?
(四)闸之梦
隆隆的挖机声吵醒了宁静的乡村。渠道上,垒石、清淤、抹水泥的人们忙个不停。虽然没有当年修水渠时的红旗飘飘,喊声阵阵,但一切却在机械与人的配合中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老水闸被推到了,闸门静静地躺在月光里,代替它的是一套崭新的电动闸门!
如水的月光,照在焕然一新的渠道上,也照进我的梦里。梦里,儿时的小伙伴们在水闸边疯闹着,老外婆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在渠道坡上扯着嗓子呼喊着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