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右派”梁石匠(散文)
一
梁石匠其实不是石匠,他是我初中时候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关于石匠的说法,那只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词,没有人证和物证的,也没有人认真去考证过。有一次在课堂上,一位个子比较大的男同学不知道在下面玩什么好玩的东西,被梁老师发现了。梁老师叫他拿出来,他不拿。梁老师就伸手去夺。那位男同学自恃人高马大,有一些蛮力,没有把这位虽然长得结实但早已经五十开外的老头儿放在眼里,便抓住了梁老师的手。两人于是对峙起来,掰起了手劲。结果是,那位同学经过一番苦苦地挣扎后,面红耳赤地“哎哟”一声败下阵来。全班同学在屏息紧张地观看了足足两分钟的精彩表演之后,无不为那位男同学捏一把汗:这下可要倒大霉了!谁知梁老师只是哈哈一笑,说:“你敢和梁石匠比手劲!”然后又把他当年当了“右派”,逃到贵州打了二十年石头的“壮举”狠狠地炫耀了一番。从此,“梁石匠”的名声就更响了。
我还在村小读小学的时候,关于梁石匠的传说就早已在我们马跑公社传得沸沸扬扬了。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利用落实政策补发的二十年的工资——据说足足有三千元,在公社政府门前修了一座楼房,一楼一底,两个门面。三千元钱,对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农村人来说,那可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啊。有两个喜欢较真的老头儿,为这三千元钱是要用两个谷箩筐来装,还是得用三个才能装下,在谢家老茶馆里足足争论了一个月,最后也没得出确切的结论。那一楼一底的红砖绿瓦的两层楼房,在当时的马跑公社也是独一无二的,比公社书记的办公用房还要漂亮。这弄得那些平日里优越感十足、在老百姓面前趾高气扬惯了的公社书记们很没有面子,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那两三个谷箩筐也装不完的三千元钱,也因为那比公社的办公室还要漂亮的楼房,梁石匠,这个在二十年前的某一个夜晚从马跑公社突然消失,二十年后又突然回来的小学老师,自然成为了全公社人民关注的焦点,成为了全公社当仁不让的重量级新闻人物。那段时间,你可以不知道马跑公社的书记是谁,但你必须要知道马跑公社有一个梁石匠,否则,人们就会怀疑你究竟是不是土生土长的马跑人。人们是怀着羡慕、嫉妒、兴奋、惋惜等极其复杂的心情在谈论着有关梁石匠的过去和现在的。
当年和梁石匠一同在黄桷大队小学教书的秦老师,听说梁老师回来了,听说政府给梁老师补发了二十年的工资,听说梁老师在公社政府门前修起了小洋楼,他是心潮起伏,辗转反侧,几天几夜都合不拢眼啊。
当年的黄桷大队小学,只有秦老师和梁石匠两位老师。秦老师任小学主任,负责学校的全面工作,还负责定期或不定期的到公社完小开会,把上面的什么文件精神啦,什么名额指标啦,诸如此类的东西带回来向梁老师和全校的小学生传达、执行和分配。有一天下午,秦老师正在讲台上讲得热火朝天,激情万丈,唾沫横飞,完小突然派人来通知他,马上去召开紧急会议。秦老师强咽下将要喷薄而出的半句话,风风火火地朝完小赶去。上面肯定又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文件精神下来了呢。
半夜十二点左右,秦老师才打着即将没电了的手电筒,深一脚下浅一脚地从完小回来。他带回来一项紧急任务,必须马上和梁老师商量落实,明天就要向上面汇报。他点燃一盏煤油灯,敲开了梁老师的寝室门。梁老师在床上半坐半躺地眯缝着眼睛,一边在大脑里演绎着美梦的续集,一边听秦老师传达会议精神。
秦老师说:“今天完小开会,上面分配给我们村小一个名额:右派,并且说明天就必须把名单报上去。——你看我们俩谁去当这个‘右派’合适?”
“嗯。”梁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清楚秦老师的话。
秦老师见梁老师不说话,就建议说:“我看这样:去年我校分到一个优秀教师的名额,这个名额被我占用了。今年这个‘右派’呢,就你去。以后我俩就这样,有什么奖励啊,什么名额啊,咱们轮流着来。你看怎么样?”
“嗯。”梁老师又哼了一声,这一次还带出来一串细微的鼾声。
这个影响了梁老师一生的重大决定,就这样在他的床边,在他的甜蜜的鼾声中做出了。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秦老师又从完小开会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开会回来那样,激情澎湃地立即向梁老师传达会议精神,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目光闪烁不定,表情极不自然。见了梁老师,做贼心虚般欲言又止。
梁老师见秦老师这样,他也不想问什么。他从来都对那些文件精神兴趣不大。因为他家出身不好,解放前是地主。他的父亲就是被大大小小的斗争会斗死的。他因为在重庆读书的时候参加过学生运动,上街游过行,示过威,高喊过“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产党万岁”之类的口号,思想还算进步,政府觉得他孺子可教,便在他高中毕业后,取消了他读大学的资格,安排他回乡教书,一边向贫下中农的子女传授文化知识,一边接受贫下中农的思想再教育。所以,他基本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那些什么文件啦,什么运动啦,只要没有哪个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他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秦老师终于说话了。不说不行啊,这是政治任务,必须要完成的。不过这一次,他传达起会议精神来,一点儿也没有了以往的那种昂扬的激情,一点儿也不干脆利落,像个大姑娘一样,扭扭捏捏,吞吞吐吐,语无伦次,辞不达意。
“梁老师,上次……开会……那个‘右派’名额,今天……说了,没有表彰和……奖励。而是……要……开会……斗争,先在……我们……大队……小学……批斗,再到……公社,再到……区里……听说……还要……戴……高帽子……游街……”
秦老师不敢抬头,眼睛盯着碗里的南瓜汤,一双筷子随意在碗里搅拌着,把汤里的几颗绿豆搅得身不由己地浮浮沉沉,直到皮开肉绽。
“其实,”秦老师继续说着:“我也不知道,那个‘右派’,是用来,批斗的。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去争取这个名额了。上周开会,还有好几个大队小学因为没有得到这个‘右派’名额而愤愤不平呢。校长说,是因为我们学校工作做得好,才把这个名额给我们的。谁知道……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梁老师,你看,我们明天就开个全校师生大会,意思一下,你看如何?”
秦老师终于抬起眼皮,想看看梁老师的态度和反应。却见对面桌上只有一碗孤独委屈的南瓜汤,冰凉,寡淡,哪里还有梁老师的影子?
第二天,秦老师召集起全校学生准备召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右派”了。梁老师后来回忆说:“我不跑怎么了得?我怕呀。我是亲眼看着我父亲是怎样被批斗死的。我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多岁呢。那天听了秦老师的话,我连那碗南瓜汤都没敢喝完,寝室也没有敢回,更没有敢回家和老婆道声别,看一眼还在襁褓中的儿子,生怕走晚了一分钟就会有生命危险。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啊!”
现在,当年那只丧家之犬,那条漏网之鱼,竟然又回来了。虽然没有胡汉三杀回来时的张狂和猖獗,但也在马跑公社掀起了不小的风浪。秦老师看着梁老师,看着梁老师修的小洋楼,看着梁老师失散多年的儿子又回到了身边,他的心情可比其他人要复杂得多啊。当初梁老师“畏罪潜逃”后,秦老师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梁老师的妻子,看着梁老师妻子怀抱中嗷嗷待哺的儿子,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的难受啊。他内疚,他悔恨,他痛苦。他也曾去找过校长,想把那个“右派”名额推辞掉,或者换成他自己。可校长说,名单已经上交了,学校已经做不了主。而今看着梁老师回来得如此风光,他又开始悔恨和羡慕了:当初真不该把那“右派”名额拱手让人了!虽说吃点苦吧,现在也苦尽甘来了。那两三个谷箩筐也装不完的三千元钱,那一楼一底的漂亮小洋楼,也就是自己的了。虽说老婆成了别人的吧,儿子终归是自己的。你说有了钱有了房,还愁找不到年轻漂亮的老婆?
我相信,当时在马跑公社的几十个老师当中,有秦老师这种想法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二
我上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周老师调走了。这是马跑公社小学的一大损失(那时的马跑公社还没有单独的初中学校。我们就读的所谓初中,其实只是在小学里开设了几个初中班)。周老师是外乡人,在马跑公社小学含辛茹苦耕耘了几十年,终于在马跑小学初中毕业生中教出了一个中师生,这在马跑公社的教育史上,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周老师于是名声大振,理所当然地开始来教我们这一级的尖子班。然而,周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便开始思念自己的家乡了。周老师的老家其实就在县内,离马跑公社不远。或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已临近退休的缘故吧,或许是因为他家乡的初中学校那几年名声正旺,如日中天的缘故吧,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周老师在教完我们初中一年级之后,便向县教育局提交了调动申请。新任的教育局长正是他家乡学校的原校长,素以爱才惜才在本县教育界享有盛名。听说自己老家竟有这么一位著名的老师,几十年来一直在为他乡人民服务,这位教育局长便大笔一挥,在周老师的调动申请上签署了“同意调动”四个大字。
这可急坏了马跑公社小学的校长。当全公社人民都在为名师的调走而扼腕长叹、痛心疾首的时候,校长已经开始思考下一步的问题:谁来接周老师任教的尖子班?因为我们这个班有两个读书的好苗子,他们在全县组织的作文竞赛和数学竞赛中分别获得过一等奖,这在马跑公社的教育史上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样几十年难遇的“高徒”,自然得有“名师”来教。可是,继周老师之后,全校几十位老师中,有谁能堪称“名师”,担此重任?正当校长焦头烂额的时候,两个喜讯让他豁然开朗起来。
第一个喜讯是,“右派”梁老师刚刚送走的初中毕业生中,有一个考上了县师范学校。
第二个喜讯是,“右派”梁老师刚刚送走的初中毕业生中,有两个考上了县重点高中。
这个成绩,可是比周老师的成绩要光辉灿烂得多啊。如果他还不算“名师”,还有谁敢担此殊荣?校长兴奋得一拍大腿,说:“就是他了!”这位可怜的校长,竟然忘记了正在吃饭,手里还握着筷子呢,差一点没把大腿戳出一个血窟窿,实实在在地痛了好多天。
周老师调走的坏消息,早已经传遍了马跑公社的田间地角。我们班五十多个同学,个个都失落,沮丧,如丧考妣。那些慕周老师的名而来的外乡同学,纷纷转学而去。那两个“好苗子”之一,是周老师的本家,也被周老师带走了。听说周老师本想把两个都带走的,只是有些于心不忍,觉得这样做对不起校长,对不起马跑小学多年的同事们,只好忍痛留下一个。我们家与周老师素来有些渊源,我也想随名师去名校读一读,便让我的父亲去找过周老师,结果没能如愿。一是因为我的成绩没能入名师的法眼,和名校差距太远;二是因为我们家穷,到外乡读书,开销太大,家里不堪重负。
名师走了,高徒不再。没有了名师和高徒的马跑公社小学还是如期开学了。开学之前,我们虽然也听说了梁老师的辉煌成绩,但并不知道校长在吃饭时作出的重大决定。我们是忐忑着心,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向学校走去的。那天的太阳也显得无精打采的,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校门空空洞洞地张着,似乎有说不完的委屈;校园里的一排法国梧桐,全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直到踏进教室,看见梁老师端坐在讲台上,我们心中的希望才又燃烧了起来。
据一位很有文学才华、后来成为全县著名诗人的师兄介绍,梁老师上课精神饱满,风趣幽默,妙语连珠,简直和说评书一样。师兄回忆说:“我至今还记得梁老师讲《牛郎织女》那一课时的开场白:‘人们都说天上好,天上好。——天上有什么好呢?’说到最后那个‘呢’字时,鼻音浓重,尾音上扬,引得全班同学莫不伸颈侧目,急待下文。”那段时候,我正迷恋着刘兰芳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演讲的长篇评书《杨家将》,听得如痴如醉,废寝忘食。我想,能在课堂上一边听评书,一边学知识,那可真是莫大的幸福啊。
果然,梁老师上课,一口标准的重庆方言,声如洪钟(这大概和他那紫铜色的皮肤有关吧?我想)。一节课上下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既没有校长那样的官腔,也没有其他老师常有的“嗯呀啊”之类的口头禅,更没有词不达意、词语累赘、前后矛盾等语病。这令我们这些从小生活在山野乡村,听惯了鸡鸣狗叫之类的粗词陋语的孩子们大大的开了眼界。我们不由得对这位其貌不扬的“右派”梁石匠佩服起来,甚至可以说“崇拜”也不为过的。
在初二和初三这两年时间里,梁老师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那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声音厚重而有磁性,恣意张开的嘴里露出两排白牙,紧挨着门牙右边的那一颗还会闪闪发光,据说是镶的银牙。每当梁老师走到教室门口就“丹唇未启笑先闻”的时候,整个教室便活跃起来。而这一堂课,也必定会带给我们许多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