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紧妻子，回忆一起走过的十七年，琐琐碎碎，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却传递着彼此最美好、最真诚的信息：今生有你，真好……
　　 一
　　 那是1999年的夏天，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妻子，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点自然的亲近。黑亮的头发、沉静的眸子，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她给我和同学倒了水。我们三人慢慢地聊。
　　 我的同学和她是闺蜜，介绍我和她认识。因为我在外地，此后免不了鸿雁传书，有时我跑到马路边的IC电话厅前给她打电话。渐渐地喜欢上她的性情，思念逐日加深。
　　 她生日时，我邮给她一套《红楼梦》，在扉页上写了祝福语，保重、平安。送礼物的目的，一是庆贺，二是有点小歉疚。我的同学早几年替她向我借过书，说她照顾老人，时间少，可能很久才能还回来。那时候的我嗜书如命，特珍惜我辛辛苦苦淘来的好书，常把父亲给我买饭的钱抠出来换取精神食粮，所以怕时间太久给弄丢了，颇有点舍不得。
　　 麦收时，我跑遍了我租住屋附近的市场，可是不懂怎么给女孩子买东西。最后就选了一顶女式遮阳帽，上头镶着个挺别致的心形图案和两双手套，附上便笺：别累着，小心晒黑了！寄给她。
　　 有机会来看她的时候，她拿这两次礼物做文章，笑话我：你见过有送女朋友这种东西的吗？我要花和项链。说着，就流泪，她觉得很满足。
　　 好事多磨。我们真的成为一家人，是在她的姥姥百年后。我等了她两年。那位老人离不开她，她精心照顾了十年。在老人最后一刻，粪便发硬，无法排解，她用手指头抠出来，给老人净了身，才得以让姥姥轻轻松松上路。她像爱妈妈一样爱护着妈妈的妈妈；她让姥姥的娘家侄儿自叹不如，像自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姥姥是她十六岁那年亲自接来的，因为妈妈已不可能再照顾她，一年中爸爸、妈妈相继别她而去。她给自己说坚强，至少做到弟弟受委屈了，可以趴在她怀里哭。她想参加完中考，然后和心爱的学校说拜拜。可惜天不从人愿，在最后一门课的考试中，手里的笔忽然从指间滑脱，任她怎么努力都握不住它，手僵得像铁钯子。她用完好的左手捡起掉在地板上的笔，远远地抛出考场外，出了考场。她开始守家，做一位合格的亲人们的妈妈。后来，乡里照顾她，给她安排一份工作，她婉言谢绝了。田间地头、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可以腾出工夫来让姐姐安心工作、弟弟读书。
　　 从没听她报怨过，我们婚后的几年里，她的心还一大半在娘家。从园里挖点新鲜菜给弟弟送去；织件新毛衣，怕弟弟冻着了；弟弟偶尔头痛脑热，揪疼了她的心。
　　 弟弟结婚的时候，她说：咱拿点钱帮帮吧。我说：随你，咱们用钱我再挣。
　　 婚礼上她比谁都忙，指挥着来帮忙的乡邻们记好礼单，千万别忘了给人家回；招呼客人入座，让本家兄弟们奉上果品、茶水。一直到人们都走了，她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吃饭，甚至一口水也没有喝。
　　 晚上一块回来，她埋在我的怀里，说：弟弟终于有人疼了，我安心了，真的安心了！这是我这么多年最高兴的事。多少年，告诉自己，坚强！坚强！必须坚强！但今天我想哭。她就哭了。哭完了，说：老公，我想吃饭。
　　 二
　　 我们的婚期是在两千年的腊月二十六，比她弟弟早一年。她想要一个肩膀依靠。
　　 她后来问我：结婚的那天我美吗？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因为每个女人都在乎那一个神圣的日子。我说：不美，头饰太普通，连件结婚礼服都没穿。是的，她只穿了一件大红羽绒服，不像新娘子，倒像随意妆扮一下，去亲戚家串门儿。只有胸前的新娘花成了最耀眼的标志和亮点，风吹得轻轻地摆，像极了翩翩起舞的蝶。她不求俗套，一切从简，风尘仆仆地来了。既然来了，我就会留她一辈子，不求奢华，只求给她幸福。她照我胸口上锤一拳头：笨呀你！夸个人都不会？我呵呵傻笑，因为那是两个人迈向崭新生活的第一天，留个念想就成，像写文章，是个引子，我更看重的是以后的她会越来越漂亮。
　　 新婚的晚上，我紧紧地拥住她，按时给床头桌上象征我们白头偕老的长明灯加油。说实在的，我一点没觉得激动，只是清楚地知道我的亲人在身边，倍感温暖。
　　 窗户外头，群星闪烁，注视着新房里这个吃了不少苦的女人，眼神温和极了。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可是睡不着。往常这个点是她给姥姥换尿布和翻身的时间，之后就是浅睡或者大睁着眼到天亮。姥姥走得很坦然，她放下了。这会儿想起了妈妈，心里疼得慌。她都没来得及尽尽当女儿的孝心。妈妈去世的那一刻，她觉得天塌了。妈妈的病是传染的，清醒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一个家人靠近，只准从窗口里递一些吃的。妻子开了门，幸运地和妈妈做了诀别，而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不敢相信，十六年的朝夕相伴，一刹间，成了再也拼接不起来的梦。醒来的时候，是姑姑抱着她。妈妈已经埋进了冰冷冷的泥土。从这一天起，她撑起了一个家。可是，太累了。现在，她想重新做一回孩子。
　　 我答应她，从今后绝不让她受委屈。我开始了漫长的为她调理身体的日子。过度熬夜、营养失衡损害了她的身体，见风就感冒。所以只要我在，晚饭后就带她散散步。乡村的夜好像特为我们而设，柔和、多情起来。我们挽着手，边走边聊，一条长长的弯弯的田间小路走到了尽头，才发觉应该回去了。经常噩梦连连，我变得异常警醒。听到她的惊叫，就一个激灵爬起来，摇醒她，叫她看着我的眼睛，有一个人在时时刻刻保护她。
　　 为了我们的日子可以宽松些，不想放弃我的工作，我把她带到了青岛。带她去看了她只在电视上欣赏过的海。她像个孩子在沙滩上奔跑，咯咯地笑着，撒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窝；在浅海边撩一把浪花，故意洒满我的头脸；和一个外国人说“Hello”，兴冲冲地和人家合影留念。她自由了。
　　 游玩回来，她说不舒服，身上有点见红。我们没经验，赶紧地去了医院。医生说查无胎音，开了一些保胎药，安排不要做剧烈运动。我们才知道有了身孕。可是“查无胎音”，是不是说孩子不在了？她万分懊悔，一个劲地哭。后来才明白，应该是月份还少，查不到孩子的动静。
　　 尽管不舍得，还是决定送她回家，爸妈更可以全心照顾她。从县城到家有一段路，路面很不好，年久失修，被载重车捻得坑坑洼洼。为了避免再次颠簸，叫她坐到我腿上来，平安到了家。
　　 九个月后，儿子降生。这个孩子真是妻子的福星。逗逗可爱的孩子，忙忙家里、外头的活，不觉得辛苦，身体反而好起来，能吃、能睡，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她的幸福日子真正来到了。
　　 三
　　 幸福的日子里，脑子分外活跃。
　　 有一天，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咱俩谁大呀？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当孩子吗？自然是……她嘿嘿一乐：本姑娘比你大两岁，从今儿起想当姐姐了，说吧，想不想听姐姐的话？
　　 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母亲和奶奶之间有些隔阂，是我们这个家不合谐的音符。我有时也理怨奶奶不明智，言语上向着妈妈。妻子想先理顺了我的心思，和我一块去劝解两位老人。
　　 叔叔四十岁还一个人过日子。奶奶为了让他多存点钱，盖所好房子，混上一房媳妇，私做主张把自己份地上的树全部给了叔叔处理，还让叔叔变卖了仅有的两处老宅子。树倒没什么，可是那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后人可以住，可以修缮，甚至可以荒废着，却不可以卖给外人，除非家里没了续香火的人。我是长孙，宅子理应传承到我手里，其实我是不在乎的，那么小的院落，有啥用？但是妈妈那一代人格外看重，守不好自己的宅子，是大逆不道的，在邻里间都抬不起头来。
　　 我开始反醒。她老人家三十岁守寡，养大了我爸姊妹三人，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如今日子好了，照顾一下叔叔也是应该的。现在竟是奶奶的孙媳妇儿点醒了她最疼爱的亲孙子的良知，我万分惭愧。
　　 妻子精心挑选了一些奶奶爱吃的零食。我们一同去看奶奶。她一个人生活在村子北头的小院里。妻子给她老人家剪指甲、掏耳屎、梳头，说她的头发好，可以请个理发师，做一个烫染发型，多洋气！逗得奶奶笑出了眼泪；我给她洗脚，第一次见识了那个时代女人所谓的“三寸金莲”，原来箍成了这样的畸形。奶奶喜滋滋地忙前忙后，杀一只鸡，还做了我们爱吃的面条。不准妻子帮忙，只管跟着她说话解闷儿。
　　 在娘家时许多事都需要她参与，虽说叔婶伯侄都很关心他们，但是她是自己小家的主心骨、顶梁柱，不能一味依赖人。多年的历练，她总能用自己不多的言语探到对方心里去，像一股澄澈、温暖的甘泉水叫你心悦诚服。她给妈妈和奶奶做了不少工作。
　　 那是2002年的秋收时节，几年没进过我们家门的奶奶来帮忙摘棉花了。拔下来的棉棵，一排一排摆放在我家小院里。隔了几天，开满了，像厚厚的雪绒被覆在棉棵上，映白了院子。妈妈和奶奶各坐一条小凳。两条凳的中间是一个共同使用的小筐，来盛放摘下来的棉朵。她们忙碌着，时不时地会聊上几句家常。妻子在她们身后坐着，哄儿子入睡。小家伙看样子像睡着了。妻子站起来，想把他放回床上，也来摘棉花。小家伙叫起来。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活儿，帮忙哄孩子。妈妈装做不经易地走到妻子身后去，端一杯温热适宜的水抿一口，给后来的奶奶腾位置。奶奶接在手里，噢噢地拍着哄，唱她老掉牙的摇篮曲，直到儿子不哭不闹，含着奶奶干瘪的奶头，甜甜地进入梦乡。真想把这幅画面拍下来，太温馨。
　　 这以后奶奶成了我们家最尊贵的长辈，重新享有了天伦之乐。每天乐呵呵的，八十八岁上才心满意足地和我们惜别，去了另一个世界。
　　 四
　　 我们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了，会自己跑田野里捉蟋蟀、逮蚂蚱，饿了会找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要吃的，离开了手脚。妻子可以做一些想做的事了。
　　 她在照顾姥姥和姐姐、弟弟的十年里，做过七年本村幼儿园的老师。只是后来姥姥彻底瘫了，双目又失明，才不得不放弃。她太喜欢那些天真的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顽皮打闹的嬉戏声，尤其是那一声声清脆的问候：老师好，都极像天籁之音，给她曾经的生活注入了动力，让她有信心迈过一个个坎。她心存感激，想重新登上讲堂，回报孩子们。
　　 我们一起选教室，购一些早教书，申办幼儿园的材料也递上去了，等着县里批复。但是我忽然想打退堂鼓了，办幼儿园除了教知识，还会有太多的杂务事，怕妻子吃不消。
　　 一度陷入冷战。她故意和她的闺蜜QQ聊天，张扬地大笑，却不和我说话；不准我钻进她和儿子的被窝，恨得我牙痒痒，此女子不可教也！
　　 我讨好地建议：你去邻村的那家幼儿园认教怎么样？保证支持。她一下子来了神采，翻过身来，抱着我的脸像审视一个古怪的动物：此话当真？我说：真的，拉钩！她打掉我伸过去的手，戳戳我的眉头：哼！姐这会儿心情好，不和你一般见识。记着，明天送我去上班。
　　 她的生活一下子忙了许多，哄哄儿子，随便扒拉几口饭，就匆匆往学校里赶；晚上回来，带一沓作业本，笑眯眯地在本本上打一些“√”、“X”，画上小红花，然后就开电脑，自学儿童珠心算、学跳新式儿童舞、跟唱新儿歌。她把学生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今年的五一前夕，难得的机会，携妻子观赏了菏泽牡丹花会。沉浸在花的海洋里，妻子对每一朵都想靠近了嗅一嗅，然后陶醉地闭上眼睛，回味那种国色天香。可是，我不稀罕，这里最盛艳的花都没有热爱生活的女人更美丽。
　　 拉过妻子的手，贴在我的胸口上。过去的日子且珍惜，以后的路是平坦，还是崎岖？只要心中有爱，我们一起创造传奇。
　　 2015.11.21于滕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