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结束分娩时，窗外正下着初冬的第一场雪。
　　 雪，纷纷扬扬地从灰暗的天际飘落下来，看不到它的美，只是感觉到了一种冬的韵味。霎时间，屋顶，街道，还有停在楼下的我的爱车的棚顶，全部被雪覆盖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急，下得大。
　　 我生活的城市，不缺少雪，每年的冬天都要下上几十场。可是每当季节滑进冬季，我还是期待着，期待第一场雪给我带来的惊喜……
　　 我看着窗外的雪，躺在产床上的婷婷恢复了安静，开始给我们讲她的故事。
　　 婷婷是我上班二十几年接待的最小的妈妈，她今年才十六岁。她被丈夫背进来时，大声尖叫着，凌乱的头发，声音让人感觉到有了几分恐怖，嘴里不停地喊着：“阿姨，你们救救我吧。我不当妈妈了……”
　　 她根本不配合医生的工作，采病例时，都是她的丈夫在说，她一直在喊，一直在哭。本来我想说她几句，可是当他丈夫说她只有十六岁时，我愣住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用责怪的眼光看着她的丈夫。“你多大了？”可能听出我的语气有些冷硬，她的丈夫急忙回答道：“大夫，我今年二十六岁了。”
　　 “你知不知道，她还没成年？”
　　 她的丈夫转身去安慰着婷婷，婷婷用嘴使劲儿地咬着她丈夫的手臂。
　　 我的耳边一直充斥着婷婷的尖叫声，最后她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了。看着她蓬乱头发下稚嫩的小脸，我的心也有了几分疼痛，她才比女儿大一岁，女儿现在还在学校读书，还是一个偎在我身边撒娇的孩子。三个小时过去了，分娩之痛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应该是最惨痛的经历，她还没有长大，她应该在学校读书，她应该是夏日里最艳丽的花朵……
　　 凌晨4点，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女孩也大声地哭了起来。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无声无息地飘落着。突然想到了一句话：雪，是冬天的眼泪。在这个初雪的夜里，十六岁的婷婷当了妈妈，我却没有了以往的快乐，心里只是默默地在为这个孩子祈祷着。
　　 安静下来的婷婷，手臂上虽然打着点滴，她还是抬手拢着自己的头发，把一张粉嫩嫩的小脸露了出来。
　　 “阿姨，你不会笑话我吧？我实在是挺不了了，没想到生孩子这么痛的。”小丫头声音虽然有点沙哑，但是很好听。
　　 “没事的，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告诉阿姨。”我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可是手刚要伸起又落了下去。我摇摇头，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阿姨，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我看看我的女儿行吗？”她的声音怯怯的，带着让人不忍拒绝的柔弱。
　　 我起身，把暖床上的孩子抱给她看看，让孩子的脸和她的贴在了一起。婷婷哭了，而且是放声大哭。看着这样的母女，我的眼眶也有一点湿湿的。
　　 “韩婷婷，别哭了，月子里哭，以后你的眼睛该痛了。”我第一次用民俗来说服患者，就是因为她太小了。
　　 “阿姨，我知道，婆婆告诉我了。”小丫头收住了眼泪，把孩子递给我。“阿姨，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我累，但是我睡不着了。”
　　 我放好孩子，回头看着她，眼里只有疼惜，没有拒绝。她开始慢慢地在说，虽然有些时间顺序有点凌乱，但是在我看来，凌乱的不是故事，而是她的人生。
　　 婷婷小时候，父母疼爱她，她是快乐的。
　　 五岁，父母离异，婷婷开始和外婆一起生活。母亲有几分姿色，是商场的服务员，每天工作忙忙碌碌，工资却不高。父亲早已经再婚，有了弟弟后，很少来看婷婷，渐渐地走出了婷婷的生活。
　　 婷婷命运在母亲改嫁就开始转变了，继父不同意母亲带着她过去，而是把她留在了外婆家。那一年，婷婷八岁，在读小学三年级。继父比母亲大十岁，但是家境殷实，是个做生意的。他娶母亲，是为了母亲给他生儿子继承家业。母亲当然是十分的努力，想母凭子贵，改变自己的命运。婷婷九岁，她又有了一个弟弟，是同母异父的弟弟。母亲的命运转变了，可是婷婷依旧跟着外婆生活。
　　 那时候，婷婷还是觉得幸福的，母亲虽然不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却总是来探望她和外婆，也会留下一些钱给外婆，他们祖孙俩的日子还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可是，第二年，母亲随着继父迁移到了南方，走的时候，母亲告诉外婆，过两年她回来接他们。
　　 母亲一走三年，一点音讯都没有了，电话也换了，家庭住址也不对，婷婷用了很多方式去联系母亲，都失败了。再后来，继父的亲属来告诉他们，继父生意涉嫌受贿，他把母亲和孩子送去了国外，自己进了监狱，现在，他们也联系不上母亲和弟弟了。
　　 婷婷在十三岁时，辍学回家了，因为外婆病了，偏瘫，需要人照顾。母亲是外婆的独生女，而且外婆家亲属不多，就是来了，也是看看，问候一声，转身离去了。
　　 十三岁的婷婷开始守着外婆过日子，她学会了洗衣，做饭，收拾房间，还要去银行取外婆的微薄的退休金，算计着怎么过日子，婷婷瞬间长大了，没有了孩子的稚嫩。外婆一直坚持着，可是第二年，外婆再次发病，救护车没到，外婆已经走了。婷婷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儿。
　　 婷婷曾经去找过父亲，可是父亲很冷漠，说家里不能接受她，会乱的，让她自己在外婆的老宅里生活，实在没钱花，告诉她卖掉外婆的房子，自己想办法。看着父亲和继母带着弟弟生活，其乐融融，婷婷曾经哭过很多次。
　　 说起丈夫，她告诉我，志刚是她外婆家的邻居，为人憨厚，有点结巴，大人们还说，他有点不聪明。可是，他对婷婷很好，一直偷偷地照顾着她。志刚天生有点愚笨，没有考学，在一家汽车修配厂工作。婆婆一直苦于志刚的亲事，想在农村给他娶个媳妇过日子，可是志刚不同意，他每天去婷婷家，帮她干一些力气活。
　　 婷婷自己说，她根本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的。她害怕打雷，害怕下雨，害怕刮太大的风，那些声音都会让她彻夜难眠。她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泣，不知道今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外婆的邻居孙婶一直关心着她，每次做了好吃的就会给她端过来一些，外婆在生病时，孙婶就经常来，孙婶就是志刚的母亲。
　　 孙婶知道了婷婷的恐惧，每次遇见不好的天气，她把家里的活忙完了就会第一时间来陪婷婷，她总是叹着气，说听听可怜，总是担心她今后的日子怎么熬下去。婷婷在外婆去世后，去社区申请个了低保补助，她可以回学校读书了，可是，太长的时间没有进学校，她成了班里的倒数第一名，婷婷没有了读书的勇气。孙婶经常会让志刚过来送东西，久而久之，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志刚只有面对着婷婷，说话才会顺溜一些，心情也会愉快一些。
　　 今年过年时，孙婶病了，一直高烧不退，婷婷也跑去帮忙照顾。志刚一直围着她转，用火热的目光看着她。因为生活的经历，婷婷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了不少，而且很是懂事。志刚的父亲早早去世了，他一直和孙婶相依为命，再加上口吃，他没有几个朋友，朋友在一起也会笑他实在，傻干。婷婷小，但是志刚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他越来越靠近婷婷，越来越想把婷婷娶回来当自己的妻子。
　　 不懂爱情的婷婷在志刚的追求下，住进了志刚家里，婷婷在她十六岁的钟声敲响时，她成了一个年幼的妇人。
　　 这样的婷婷，这样的经历让我震惊，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婷婷看向躺在温床上的女儿，眼里满是慈爱，露出了一种母爱的光辉。我却看着窗外一直下着的雪，轻轻地问着：婷婷，你会幸福吗？
　　 送婷婷回病区时，她一直看着婆婆手里的女儿，脸上有了一种成熟的凝重。我看着她那双略带灵动的大眼睛，真想对她说上一句：孩子，你痛吗？以后的路还很长，你一定要幸福……
　　 天，依旧灰蒙蒙的。雪，依旧在下……
　　 下夜班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群嬉笑着扫雪的学生们，他们穿着整齐的校服，手里拿着清雪的扫帚，一边扫，一边扬着，打着雪仗。笑声穿过我的车窗落尽我的耳畔，我再次想到了婷婷，她也应该和他们一样，是校园里的精灵，是父母手心里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