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天，是属于麻雀的
　　 点了棵烟，静静地站在偏僻的楼梯道窗户边，一起的是一个陪护重患的大爷，愁眉不展，一样抽着烟，吐出的烟雾里含着一样的灰白迷惘，烟雾飘出去，接着被冷风吹散。
　　 楼下是深冬冷暗的光景，只有成群的麻雀在天空中恣意地成群飞翔，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梧桐树的枯枝到樟树叶从中，叽叽喳喳的，此时瞧在眼里，也只有它们生动了这家暮气的医院。
　　 刚做完上午的手术，不算太复杂的肝部肿瘤切除手术，主刀的是黄副院长，所以做得比较顺利，作为手术的第一护士，心领神会地递送各种手术器械：手术刀、纱布、平头剪、凯利钳、棉布条、镊子、钳子、脉管杯绑上蚊式钳、虎头钳、三腔管、手术剪、纱布、手术剪、纱布、针线。
　　 闭上眼，我能回忆起手术每个细节，但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我已失去了热情。而这一切的起因是那个人的离开，孤高的叶医生，孤傲的性格言语，高湛的手术技巧。如果这台手术是他做得话，估计手术时间至少可以节省一半。
　　 早在五年前，大家都说他不会在这个医院呆多久，我们都是麻雀，而他是一只能高飞的仙鹤，但是就算是候鸟，冬季的时候飞往北方，春天还会回来。
　　 其实我是知道的，他其实愿意做一只麻雀，在这家医院实现医生的天职，救死扶伤，拯救那些努力的病人。如果人的一生只做一件事，那么会把这件事做得接近极致，但是只做一件事需要多强大的心境。而他就是这样的医生，会把一生都放在外科手术上。
　　 我也知道他离开的原因，背后有黄副院长影子。黄，外表谦和，待任何人都热情，病人、病人家属、医生、护士、院长都说他好。叶医生没来的时候，一直是院里的第一把刀。叶医生来了，外科一分为二，黄是第一外科主任，叶是第二外科主任，我紧跟着叶医生。
　　 叶医生走后没多久，医大年轻的实习生们也走了，医院外科水平又回到起点，两个外科不得不又合在一起。医院由繁荣逐步凋敝，叶医生在的那三年，垄断了市里最复杂的肝胆消化外科手术。要知道我们并不是中心医院，最多的时候叶医生一天要做八台手术。
　　 当时多少医院许诺重金想挖走叶医生啊！末了，居然是自己人背后弄出一场闹剧，送走了一个绝世天才，一位真侠客。
　　 对面大爷抽完烟，使劲的把烟头弹出去，对着我长叹了口气，特沉重的唉了一声。
　　 “怎么样，黄院长怎么说的？”
　　 “他说我老伴手术的成功机会不到两成，建议去省协和医院。”
　　 “那你怎么想的？”
　　 “去不了，医保在这边，那边报不了，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没儿没女的，又没那么多钱。”
　　 我瞅着大爷眉毛紧皱着，拧巴在一起，眉尾那几根长白眉毛特别扎眼，没想多说什么，很多时候重病患者都绝望在钱上，很多老人有病痛都是忍着，到医院就晚期了，但我还是说了句：“慢慢会好起来的！“
　　 “唉，老天保佑吧。”大爷眼睛突然湿润起来，“唉，我这老伴跟着我，从来都没想过啥福啊！”低头用双手捂住脸，转身抹干眼泪，佝偻着一步一步地病房去了。
　　 这个时候多期待叶医生出现，再创造一次神奇，就像他刚来的时候那样。
　　
　　 二、深冬，亦有暖阳
　　 那会也是深冬，他报道的那天早晨我刚好下晚班，就见到一辆进口路虎从坡底开上来，挂着外省牌照，直接停在医生专属停车位，我不免多看了几眼，猜想是位冒失的病人家属。
　　 管理员老刘急忙走过去劝离，从车里走出一个穿米色风衣的中年男子，三四十岁之间，身材高瘦，一张长马脸，浓眉下的眼睛清澈睿智，适度的沧桑感，是个有魅力的成熟男人。
　　 他见我瞅他，礼貌地冲我点头，我微笑，走开。走了一段路，回头发现他的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之前的停车位上，这才猜出这个人是新来的医生，能开这种车的医生，只怕很不简单。
　　 晚班回到病区，护士们都在议论新来的医生和他的豪车，要知道那会李院长的新座驾也只是30多万的大别克。程护士长递给了我一盒元祖的糕点，说是叶医生给大家的见面礼。她跟我说，院里面计划把外科一分为二，叶医生会是二科的主任，人员将会调整，我很有可能会调到二科。
　　 调任到二科的第一天，我们迎来了第一手术便是紧急手术，病人是附近县医院被误诊为阑尾炎的大爷，其实是肛肠肿瘤破裂，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省，生命垂危。这种手术我们没有做过，做不好很有可能当场死在手术室。按照以往的惯例，我们会把病人转到市中心医院。
　　 叶医生不同意，因为路上会耽搁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足以要了病人的命。他说他来做，负全部责任。我们当时觉着这位叶医生太过冒险，而且图表现。但李院长同意了，两个科室联合做这台手术，叶医生主刀，黄主任是助手，我是手术助理护士，第一护士是冰美人。
　　 这场手术让我们见识到什么是手术的最高境界，娴熟、精湛、冷静，全部都在叶医生的掌控中，平日里娴熟的冰美人差点跟不上叶医生的节奏。这么复杂的手术，居然只花了89分钟。
　　 一旁的我，心中萌生出一种久违的感动，一颗心之后全部系在他身上，这是个多么可靠的男人。在这个手术室，我见过太多病人把生命交待在这里，我已经迷茫，惶恐，怀疑自我。
　　 也许是因为第一眼见着的人是我的缘故，叶医生对我特别珍视，主动教了我很多东西，这让冰美人嫉妒不已。她年轻、漂亮，毕业于同济医大护理专业，来院里两年，已然是院里最专业的护士。不久前市中心医院承诺职务和薪水，希望她能过去，而她已然心动。然后叶医生的出现，一段时间让她坚定的留了下来，因为叶医生是单身，也没见着和哪个女人交往，这样的医生是护士最中意的结婚对象。
　　 而我是不可能了，单亲妈妈，还有一个三岁的懂事女儿。尽力平衡工作和照顾她，我早已没有个人时间，也没有心思，唯一的心思就是把女儿培养成人。
　　 这样我成为了二科手术的第一护士，没有手术的时候，叶医生总会跟我探讨关于手术的一些细节、流程，这让那些单身的年轻护士觉着我一个人霸占了叶医生，让我哭笑不得。冰美女甚至跟院长提议让我跟她互换，她到二科来，而我回到一科。末了听说，院长同意了，而叶医生不同意。
　　 然而院长妥协了，比较得罪一个极其优秀的医生和可能失去一名优秀的护士，显然选择前者是不明智的。况且前段时间，医院有史以来成功做了一台活体肝脏移植手术，这种手术市中心医院也是去年做了一例。这台手术上了市晚报，医院知名度从二颗星，直接升到四颗星。大量的病人从四面八方过来，四名同济医大的实习生也选择来我们这个二甲医院，这太让人惊喜了，李院长每天喜笑颜开。而我们也得到了实惠，每个人工资和福利平均涨了两千多。
　　 那会黄主任还是挺好的，和蔼、宽容。随着叶医生越来越突出，他的大度随着叶医生一个又一个的赞誉，逐渐的一点又一点的耗竭。每天的笑容开始有点假，眼神也有些怪异。但当时我们谁都没有仔细留意，或者觉着理该如此，叶医生是太阳，所以他得是月亮，而我们是坡地上的向日葵。
　　 最后黄主任的脸跟叶医生的一样，再也看不到笑容。春风得意的叶医生为什么从来不笑呢，一张马脸总是冰冷。后来我知道答案，因为很搞笑，所以谁都没告诉。
　　
　　 三、冬雨，揪人心
　　 如今再次想到那个答案，还是觉着可乐。
　　 又点起根烟，抽完这根是时候回去了，女儿一会儿就该放学。最近发现烟瘾越来越大，每天都得抽上好几支，有时在家忍不住，又不想女儿看到，还会偷偷躲在卫生间抽上一支。有些事是瞒不住的，没准聪明的女儿早知道她的妈妈抽烟的事实，只是乖巧的不说。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女儿遗传了我俩优秀的地方，眉目间清晰地有着他的影子，那个不负责任选择背弃的男人。后来听说他去了深圳，又东山再起，但和我们没半毛钱的关系。
　　 年初，觉着需要，买了辆小排量的白色Polo，一直在攒钱想买辆车。回想起那些日子，女儿出生后健康一直不好，好些次深夜突然发起烧来，一个人抱着她去急诊。街道上只剩下昏黄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怀里她的温度让我心急火燎，步履如飞，看着她疲倦地睡去，这才觉着自己手酸，胳膊疼，脚抽筋。
　　 整个一年我都没请休，女儿放寒假了，请了10天假，开车带她出去走走，往南不远有个新建的温泉度假山庄。第二天下起雨来，雨挺大的，滂沱着下了一整天，直到我们下午到了山庄，也没停。当晚，我和女儿就在蕴气缭绕的烟雨中享受温泉，洗涤疲乏。
　　 “妈妈，叶叔叔还会回来么？”
　　 “嗯……会回来吧！”
　　 “我挺想她的。”
　　 “真的会回来么？”
　　 “……会的。”类似的问题，女儿问过很多遍，起先我回答不会，但女儿总会生气，纠正我。所以之后，我都会回答“会回来的”。显然，叶医生是不会回来了。
　　 “妈妈，你想他么?”
　　 “想的。“
　　 “那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快了。“
　　 “泡温泉好舒服啊，要是叶叔叔能和我们一起泡温泉，多好啊！你说呢，妈妈!”
　　 “嗯，是啊。“我摸了下女儿的头，用热毛巾盖在她的头顶。
　　 “妈妈，我这学期数学、语文都考了满分，不过英语只考了99分，要是我门门考满分，叶叔叔会回来吧。“
　　 “会的。叶叔叔知道你学习好，肯定会很高兴的。“
　　 “妈妈，我以后好好学习，我也要当医生，像叶叔叔那样的好医生。“
　　 “嗯，妈妈知道！“昏黄的灯光下，女儿的脸在雾气中，红扑扑的，真诚，可爱。
　　 是啊，叶医生是多么出色的医生啊！
　　 也是冬天冷雨，深夜女儿突然发高烧，吃了退烧药，反复用酒精擦拭身体，体温降下来了。瞧着天气不好，心想等天一亮，就送医院好了，只要熬过今晚就好。哪知道体温又一下上来了，直接升到40度，心里慌恐、纠结、懊悔。早知道早点送到医院就好了。深夜二点，急忙裹着毛毯抱着孩子出了门，一手打伞，一手抱着的嗷嗷的宝贝，慌慌张张出门。街道空旷无人，平日里匆匆的士消失不见，也没见着行驶的车，只有雨声。宝贝开始抽搐、昏迷起来，我恐慌，焦虑，揪心。
　　 迎面开来一辆车，车灯分割了深夜黑寂，照亮了长街和我的希望。不管如何，不管是谁，我都得把它拦下，离医院还有七八条长街。我不顾一切的站在路中央，车停下了，是那辆熟悉的车，叶医生的路虎。叶医生一把抱过宝贝，开车载我们母女，闯过一个红灯，直接开到住院部儿科。从某种意义上说，叶医生算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儿科值班医生卢主任说，要是再晚来一点，女儿很可能会脑部缺氧，智力损伤。
　　 这也是我一直想买车的原因，我太害怕要是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我停下思绪，转头看向女儿，对我来说，眼前天真的小姑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妈妈，怎么了？干嘛一直看我！”
　　 “没，妈妈想明天再泡一天温泉，后天再出发去湖南。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想吃、想买的东西么？”
　　 “没，只要和妈妈在一起就好了。要是……能碰见叶叔叔就更好了。”
　　 会么？也许叶医生在湖南，或者也来湖南玩。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现在可不是旅游的时节。
　　
　　 四、报应不爽
　　 头一次自驾旅行，一路上天公作美，并没有遇上下雪，大体顺利。没有特别的地方要去，走走停停，享受大小湘菜美食，走访沿途风景，在长沙呆了三晚，最后去了凤凰古城。和女儿朝夕共处这些时光，如漏沙流逝飞快，轻松、愉悦。
　　 当然，一路上并没有碰到叶医生。也许那晚女儿的话，勾起了我的淡淡期望，末了失望亦是淡淡的。
　　 在长沙街上见着一个穿风衣的男子，身形背影像极了叶医生，追了过去，发现不是。返身回去，女儿不高兴了，问我刚才怎么了，怎么一个人慌慌张张跑前面去了，把她抛下了。见我支支吾吾半天，女儿笑了笑说，不是叶叔叔对么？
　　 是的，不是叶医生。寻思，也许今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回到医院上班的第二天，雪就铺天盖地的下起来了，轻盈、圣洁，大片大片。傍晚它们就积起来，先是矮树丛，再是高树、枯枝，黑与白参差不齐。下班走出住院部，路上的初雪融了又落，积起来薄薄的雪团，路面湿滑，开车不敢开快。还好今天没有新病患，一天整天也没有一台手术。而上次抽烟的大爷的老伴，还在医院住着，选着继续保守治疗。
　　 我打算做完今年就辞职离开，南方的医院报酬远远比这儿要多很多。老母亲今年走了，这里也没有再需要牵挂的人。女儿也大了，学校里一些优秀的老师也选择南下，相信女儿今后在那边教育也会好些。医院里一直谈得来的两名护士，一个去了市中心医院，另一个最近选择去了南方。这里再无牵挂，说是无牵挂，但是想到要离开这个生活近30年的小城，告别熟悉不过的生活，心里依然有些揣测不安。
　　 今年说是暖冬，但是这场雪却下下停停的足足三天三夜，闲处积起的雪近二十公分，四下白白的一片，仿若走进了北国。可怜的是那些麻雀，依然叽叽喳喳的，却不见成群地飞上飞下了，大雪影响觅食，显然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