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回乡散记(散文)
一、回乡路上
我行走在回乡路上。
说起来寒酸,一辈子生活工作在本乡,在游子眼里,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的故乡,但于我而言,似乎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山村,才是我的故乡。
脚下的公路,是解放后云阳县修建的第一条公路。这条路,是一条英雄的路,也是一条充满鲜血的路。1958年筑这条路时,工程指挥部就设在路边的一座二层木楼里,其总负责人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红军。这栋房子的楼上楼下,横七竖八地住满了前来筑路的民工。为了方便筑路工人,当时开山炸石的黑火药用围席围着,堆放在底楼堂屋里。有人提醒老红军说,黑火药见明火就炸,这样堆放着不安全。老红军回答说:“日本和美国的飞机大炮我都没怕过,难道还怕这黑面面吗?”一天夜里,估计有民工起来抽夜烟,误将烟灰掉在黑火药上了,整个木楼连同几十号人瞬间升了天。
受这个故事影响,每当行走在这条路上时,我都会细心观察路边岩石上密密麻麻的炮眼痕迹。由于黑火药威力不大,这些炮眼必须打到一米多深,才能将坚硬的岩石炸碎。那深深的炮眼,是民工们钢钎大锤,用辛勤的汗水一点一点凿出来的。
在坝上读书时,我在这条路上每天一个来回,走过近十年。参加工作以后,也隔三岔五地走着。这条公路留给我的,多是苦涩的记忆。每天放学以后,刚上路时,还不觉得肚子饿,同学之间或说或笑,或追逐打闹,尽情展现着少年儿童的天真烂漫。一旦翻过红石梁那个小山包,家乡的那片森林映入眼帘以后,顿时觉得肚子空了,心思全飞到是家中的锅里去了。如果锅里留给我的是一碗大米饭,再加上几块大肥肉,那便是最理想的美食了。于是,加快了步子。越是心急越走不动,膝关节像生了锈,腿肚子像灌了铅。翻过红石梁继续向前,那片森林又隐匿在重山之中了,只剩下牛背似的山脊时隐时现。等森林再次现身时,家就真的在眼前了。穿过几栋大瓦房,院子后边那几间偏水房进入视野,我最先关注的是厨房顶上的烟囱,有没有往外冒烟。此时,十之八九,父母都不在家,下地挣工分去了。屋内空无一人,木门紧闭,没有上锁,门板用一根板凳从里向外顶着,为的是挡一挡偷吃的野狗,或者鸡鸭之类。掀开门,把板凳踢在一边,先摸摸灶台,再摸摸锅盖。如果灶台和锅盖都是热的,肯定就有戏了。如果是冷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继续打开碗柜,里面什么也没有,紧接着充满怨气地大喊一声“妈!”。此时,母亲往往会在附近的地里回应一声。跑到母亲所在的地里,即便是生苦瓜,也摘几根塞进嘴里……
常言道:谁不说俺家乡好!可是,家乡的贫穷和饥饿,多少年来,一直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让我羞于提起她,让我时时刻刻都想远离她。近年来,也许是年老的缘故,我却一反常态,对家乡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依恋。郭沫若在写《地球,我的母亲》这部诗集时,写到动情处,曾光着身子躺在地球母亲的怀抱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也许是想附庸风雅吧,我最近也好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赤身跣足地围绕着家乡转上几圈。有时更异想天开地欲把家乡的天当被,地当床,开开心心地睡上几觉。这种情愫,让我今天又一次行走在回乡之路上。
二、桂家山林
老家对面那片蓊郁的松林,有好几百亩吧,它是我心灵的寄托,我曾在梦中,无数次梦见它的尊容。今天,阳光灿烂,长风在天,虽然隔得很远,但我能想象出大风掠过树梢之时,一定有一阵接一阵的尖利哨音。森林像绿色的海涛一起一伏,那就是文人笔下美轮美奂的松涛。那一派绿波,在长风下温柔地起伏,又温柔地消失在无边的山梁上。
远看这座山,像一头巨大的牛正在低头饮水。那片森林就是牛头上的毛,它脚下的小溪弯来拐去的,便是牛饮水时荡起的圈圈涟漪,因而人们形象地称它为牛脑壳山。但家乡人更爱叫它桂家山林,是因为解放以前,这片森林的产权属于山脚的桂家,其山名一直沿用至今。
《烈火金钢》这部电视剧的序幕,拍摄的即是这片山林的夜景。在国民党统治末期,这片森林曾是地下党员的避风港。地下党人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活动据点,一是这里距县城较远,相对比较隐避。但又距长江较近,容易传递信息。二是山脚就是彭咏梧外婆的家,方便地下党人来来去去。更为重要的是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只要朝这森林里一钻,特务们就只能望山兴叹了。
为了躲避国民党的追杀,为了谋划革命事宜,大名鼎鼎的彭咏梧(又名彭庆邦,《红岩》里的彭松涛),常常在外婆家中逗留。江姐、刘孟亢和赵唯等革命志士,也先后以探亲、卖粮和乞讨等形式,隐蔽在这片山林里从事革命活动。
彭咏梧在奉节县青莲乡举事之前,也与江姐一道来过这里。江姐就是在这里听到彭咏梧牺牲的消息之后,才含泪离开的。据老婆婆们回忆,江姐在这里避难时,曾教她们溜秧歌,还经常向他们宣传革命道理,说共产党是为人民谋福利的,只要共产党得了天下,老百姓就会过上好日子。
解放后,常听桂家人讲彭庆邦和江姐的故事。每当提起彭庆邦,提起江姐,他们就笑得跟雕塑似的合不拢嘴。家乡人也因此感到自豪。摆完这个故事,老人们往往还会感慨一番,说假若彭咏梧不牺牲,解放后起码也要当个省委书记。试想,全国也就三十多个省委书记,那可是多大的官呀!
三、一号桥
老家董家坝,一条小溪南北穿过,将村子分为东西两部分。逢中一座石拱桥,又将村子东西相连。附近四五个村的人到政府去办事,此桥是必经之地。它是建国后云阳县修建的第一座石拱桥。从老家到长江边结束的这条公路,一共建有三座石拱桥,这是第一座,故名一号桥。
建石拱桥的地方,原是一座小山梁。明朝末年董氏兄弟来到这里,见小溪成S形从村中穿过。哥俩商议,搬掉这座小山梁,让河水直直地从村边流过,就可将零散的田地连成一个宽阔的农田坝子。说干就干,哥俩买来钢钎大锤便开工了。传说这座小山梁是有灵气的,哥俩一锄挖下去,那土里冒出的不是泉水,而是殷红的鲜血。白天,他们把小山梁挖开一道口子,晚上又悄无声息地愈合了。后来,他们请来巫师作了法事,并杀了许多鸡和狗,用鸡血狗血泼在工地上,让这座小山梁失去灵性,然后才完成了这古老的改河造地工程。董氏兄弟开垦出来的这个坝子,有好几十亩地,旱涝保收,因此人们就将这个坝子命名为董家坝。据说溪边那棵五六人才能合抱的黄林树,便是董氏兄弟当初植下的。
1958年由于在故乡发现了储量丰富的煤,国家在这里开办了一个大型煤厂。为了厂区的人不涉河渡水,厂领导便在董氏兄弟挖断的山梁处,修建了一座石拱桥。
董氏兄弟对家乡的贡献,无疑是巨大的,但也颇有微词。乡人说,他们破坏了家乡的风水,挖断了家乡的龙脉,所以彭咏梧才没成气候。被挖断的山梁处,在建桥以前还有红色的泉水从石缝中流出,风水先生说那是挖断的龙脉在淌血。如今,被挖断的龙脉又用石拱桥连接上了,那红色的泉水才停止流淌。人们说,家乡的风水恢复了,董家坝又会出人才了。
四、黄林树
桥头那棵五六人才能合抱的黄林树,是董氏兄弟为了纪念改河造地工程而栽植的。它像一座高高的宝塔矗立在西桥头,今天,它已成了董家坝的重要标志。黄林树质地细密,生长极为缓慢,要长到这般粗细,恐怕得好几百年吧。这个口口相传的史实,一定是真实可信的。
这棵树,虽然无人给它披红挂彩,也无人给它烧香礼拜,但它在故乡人的心目中却是一棵神树。每年春天发芽时,老人们就会细心观察,先长出嫩叶的是树的上部还是中部。如果上部先长出嫩叶,老人们就会说,今年高山收成好。如果底部先长出嫩叶,他们就会说今年低山收成好。还有,这棵树的哪一方如果突然被大风吹断一枝小桠,老人们就会说,今年那个方向不利索,极有可能要死人。文革初期,树的顶部被大风吹断碗粗一枝桠,那一年附近煤厂的人闹派性,互相残杀,果然死了好多人。
这些说法,有没有科学依据,其实也用不着较真,因为它客观地起到了保护大树的作用。就算村里再横的人,也不敢折它身上一枝小桠。
这棵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差点被夭折。那时候,大队开了个土法榨油的加工厂,准备将这棵树砍去制作榨油设备。正当大队磨刀霍霍的时候,县林业局来了电话,说这是风景古树,不许砍。可能村里有人听说了大队的砍树计划后,便悄悄向林业局打了小报告。纵然那时候连肚子也吃不饱,人们也没心思观赏风景,可是他们有一个朴素的美学观点,说这棵树砍了村子就得变个样。这可是真的!假若村里没了这棵树,整个村子好象就失去了生气。
五、高烟囱
故乡在大跃进的时候,可谓风云一时。村里的田地全被煤厂建了炼焦煤的炉子,或者厂房。村里人都在厂里当工人,有的搞运输,有的种蔬菜。据老人们说,那时村里没有昆虫和蚊子,山上没有草和树,它们被焦煤炉上冒出的硫磺烟子熏死了。在鼎盛时期,煤矿多达三千余人,真可谓热火朝天。在建设的高峰期,还有飞机来这里拍过照。航拍,这个今天已经十分普通的拍摄手段,在1958年,可以说是极其罕见的。为了解决照明问题,厂里还建了火力发电厂,从前黑灯瞎火的小山村从此成了不夜城。周边未见过电灯的百姓,哪怕步行上百里路,也有来观夜景的。让村里人感受最直观的,除了电灯之外,还有电厂锅炉里冒出的蒸汽,每隔十分钟便能蒸熟一甑子饭。
发电厂的烟囱,至今还矗立在村东的山麓。烟囱的正面“共产主义万丈光芒”,背面“劳动创造世界,人类征服自然”两幅白石灰制作的标语,仍然完好如初。这带着强烈时代色彩的烟囱,今天成了故乡的一大风景。
站在烟囱根部向西望去,便能看到煤厂的厂部。煤厂好几百间房子,现在只剩这一栋了。今天,它成了敬老院的厨房。这座房子,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它是那么高大,那么威严,今天却显得又低矮,又委琐,又黑不溜秋。厂部的大门上方,也有一条白石灰制作的巨型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六、鲜花与晚霞
走进村口,只见从前的地里,都密密麻麻地长出了碗口粗的松树。村边,偶尔有一小块菜地,四周都围着细铁丝。铁丝外面,布满大大小小的野猪脚印,和野猪拱过的痕迹。在这萧瑟的深秋,故乡的房前屋后都开满了金黄的山菊花,远远看去黄灿灿的,像一片片油菜花簇拥着一栋栋房屋。要不是家家大门上都挂着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我真怀疑自己误入了神仙居住的禁地。有的大门敞开着,以为有人居住呢,走进去一看,空空如也,徒有四壁。我家的厨房门上,也爬满不知名的藤蔓。过去一百多人的自然村,今天不足十人了,他们聚集在小商店前,见我来了,都热情地让座,都纷纷慨叹着村中的冷清。女人们在闲聊,三个玩纸牌的男人,分别属于三个自然村,可见其他村更加冷清。我也加入闲聊的队伍感叹说,社会管理真是一门大学问。以前大家全身心地在土里刨食,漫山遍野都种上庄稼,一有空闲就割草肥田,却吃不饱穿不暖。而今在家种田的寥寥无几,人们一有空闲就打麻将,跳坝坝舞,却吃不完穿不尽。我的这个发言,引起老乡们一阵唏嘘。
离开闲聊的人群,漫步在熟悉的村巷,漫步在熟悉的土路。我头上的阳光,曾经照耀过衣衫褴褛的古人,我嘴里呼吸的空气,先辈们也曾经呼吸过。他们一代代就像山上的树叶,秋风一来就落到地上,零落成泥,再变成肥料滋养着下一代。但凡被这片土地上滋养过的,不管他是贫穷还是富贵,是住在村里还是在外谋生,是姓张还是姓李,一种无形的牵挂,早已将他们连成了一体。
我一边发千古之幽思,一边踱向石拱桥。站在桥上,我看见小溪里似乎有自己童年的身影。我下到小溪,想老夫聊发少年狂,去深潭里戏戏水。刚把手伸进水里,却发现溪水被什么东西染红了。我吃惊地抬起头,只见血色的余晖将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红色,太阳正在鲜艳的红霞中沉没。镀红的山坡上,立着一个挺着肚子的小男孩。霞光将小男孩也染得浑身火红,他头顶上那高高的小白帽,恍如球迷手里升腾着火苗的小红旗。在这只有留守老人的荒郊野地,意外见到一个小男孩,真让我喜出望外,我神情专一地关注着他。他踩着燃红的野草,无声无息地走向发出红光的方向。长风从夕阳沉没的天际一丝丝卷来,小男孩身上的火苗闪动着,时明时暗地变幻着色彩。
我走上溪岸,家乡一刹那间忽然变陌生了。从前那个四周高中间低的小山村,那个五村通衢热闹非凡的小山村,陡然不见了,被一个流光溢彩长满鲜花的小山村取代了。我紧紧地环顾四周,无意间发现桂家山林也变成了一片正在蔓延的火海。
那红霞裹着烧红的空气流进我心坎,流进我五脏六腑。我的五内也开始剧烈燃烧,在高温下融成了一腔激情奔突的岩浆,即将冲出躯壳,喷洒在养育过我的土地上。
我再次走上石拱桥,远远看去,河水红红的,宛若小溪的上游爆发了火山,那熔岩正顺小溪流淌。一条七色彩虹,从桥下的水塘一直延伸到暮霭沉沉的天边。这是生我养我的人间小山村么?这是今生今世的我么?我瞪大眼睛,发疯地盯着家乡的一切,生怕它一转眼就消失了。
太阳像个涂满鸡血的铜锣滚下山坡去了,醒悟过来的我摸出手机却为时已晚,顿时一股莫名的恨意涌上我心头,我恨自己没有及时拍下这美好的晚景!
去年五月,到云阳高阳小镇看望家姐时,我常常一个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公路散步,有时是薄雾迷离的早晨,有时是落日溶金的傍晚,朝着谷底下望,只见弯弯曲曲的河流如一条银带,一直延伸向远方的崇山峻岭,河水中的倒影也总是十分富有诗情画意。所以,这篇新作字里行间总给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非常赞成楼上一位文友的话——程老师越来越老辣了。朴实中流溢着岁月幽幽的味道。
我想,一生中能给一个人有故园感的地方,应该是有着自己童年足迹的地方。无论这个地方给予苦涩多于甘甜,还是甘甜多于苦涩,都是一个人怀旧的最初情结。
语言质朴,感情真挚而细腻,写景有神,抒情有度,全文结构完整,不愧为精品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