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拿着他的书法课作业本让我签字。我看了看：临摹的吧？儿子点点头。我把儿子拉到身边来，语重心长地说：儿子，记着！字是一个人的灵魂。临摹，只会让你成为别人的影子，是永远写不出好字的。好字要用自己的心来创造，比如……比如我姥爷的字，我知道现在给孩子讲，孩子还不会明白。
　　 我姥爷的大半生坎坎坷坷，吃尽了苦头，是后辈人体会不到的。他被村民们拖着游过街，骂他地主老财，可他没雇过人来种地，地里的出产还曾周济过不少人；他的书和一些名人字画也被肩捌红绣章的人烧过，现在幸存的只有一部李宝嘉的《文明小史》了；在最艰苦的年月里被迫把我的小舅舅送给人家养活，是他一辈子弥补不了的伤。可是不管日子多么不尽人意，他从没有对生活失去信心，更不会怀疑党，以一位普通共产党员的信念渴望着乡村们和自己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他爱书法，却不可能像现在有机会拜师求教，深究书法精髓，因为填饱肚子都是大问题。他参考过柳体、毛体，但终于自成一家，不受别人的束缚。他说：别让前辈们笑话，我的书法权且称为字。
　　 他的字留下来的不多。留下来的，我们也多半领略不到当时人、当时景、当时人的情怀了。幸好我存下了三幅，倒各有各的故事。
　　 一.知耻后勇
　　 这幅字写成在他的瓜园里。那时候的日子已相对好一些。晚年的姥爷就把瓜园当成了他的心灵憩息地。
　　 他伺弄的瓜园是村里最好的，结出的瓜果天然无公害，不像现在化肥、农药可劲地上，只图个头、色泽，可以多卖钱。我见过他挽着高高的裤腿，挖池塘里黑黑的泥，一桶一桶地提上来，均匀敷在他的瓜地里，然后撒点猪、羊的粪便和豆饼，翻好地，就可以种了。苗小的时候常常浇水。离瓜田半里远的地方有小河。他弄两只大铁桶，打满了从河里拎上来，挂在扁担挂钩上，颤悠颤悠地挑进园里去。我试着接过他的扁担，咬紧了牙，小脸蹩得通红，也不能挑起分毫。慢慢地，那些绿油油的叶片周围开出了密密的小花，引来蜜蜂嗡嗡、蝴蝶翩翩飞。他就笑了，很快可以闻到“白糖罐”、“十里香”和入口即酥的老面瓜的香味儿了。这时候，可以不用浇水，长成的瓜水分少、糖分足。于是他有了更多时间听听半导体（收音机）、读读古书、写几个字。
　　 我常常在瓜熟蒂落的时候来呆上一阵子。见了他，先在他怀里窝一会，玩玩他的长胡子，然后就说：姥爷，我饿了。他喜欢我的古灵精怪，从来不直接说想吃瓜。他故意逗我，明着要吃的，他十有八九不同意，而说饿了，他不会真的回家给我拿个窝窝头，会亲自选个又大又甜的瓜满足我。久了，我就摸清了窍门儿。
　　 他只在姥姥来喊吃饭的时候，牵着我的手回去一会，其余的时间都在瓜园里。说是看园，莫如说他是来看景的。下地的乡亲们渴了、馋了，尽可摘几个尝尝鲜；邻家的小孩们几乎天天儿跑来，吃着、笑着、赞着。他用一种满足的眼神看人、看瓜，然后就写字。
　　 瓜棚前面有张简易的小木桌，上面总是铺好了几张纸。那时候这种白纸一毛钱可以买上两大卷。买回来裁成他要的尺寸，捋平了，铺在桌面上。纸的四个角用四粒小石子压住。想写了，拧开桌子右上角的墨汁瓶盖，往砚台里倒一点。说是砚台，其实是一个粗瓷大碗，碗身烧制了两道蓝色的横纹图案。现在这种碗不多见了，太古朴，不美观，但逢人家婚丧嫁娶，可以焖肉，做蒸碗，也没完全退出历史舞台。
　　 只要执笔在手，神情就变得严肃起来。这时候我叫他，他是不答应的。左手斜搭在后背上，有时也用这只手捋几下被风吹得飘呀飘的胡子。略一沉吟，运笔，龙飞凤舞，一幅狂草图瞬间横空出世。我那时的确就当图来看，一个字辨认不出来，和我们老师教的字是两码事。他的字内容从不讲究，一个字、一句诗或偶尔想起来的一句话，只图尽兴，像旅行家游山玩水，入眼的即是景，为的是一次心灵对话的过程。写完了，啪！笔随意往大碗里一丢，暂不理会。背着手走出瓜园，在园子前面的小路上遛一会。回来才把字叠起来，压在他瓜棚的床头枕下。我观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觉得特洒脱。
　　 我少年时铅笔字很工整，他喜欢。每每我来，他就设法先满足我的胃，然后教我写毛笔字。我喜欢他写的正楷字，圆润又苍劲。尤其那个“热”字，活像只在池塘里游泳的小鸭子，底下四点水各有各的模样，像翻起的浪头儿，羡慕的不得了。喜欢归喜欢，却不能深悟老人的心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到底没学好。
　　 有一天，他就写了“知耻后勇”四个字送给我，告诉我知道自己不足，就要积极上进，虚心学习。这是唯一一幅他请人装裱好了的。后来虽然几次搬迁，这幅字一直跟着我，挂在我书桌的正前方。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好像他老人家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给我无穷的动力。于是，我埋下头来，好好工作、学习。
　　 如今硬笔字有人夸我一下，毛笔字却不敢恭维。如果老人还在，该有多好，学好他的字，更学好他的人品。
　　 二.大展宏图
　　 具体的哪一年忘记了，反正是那年村里请他重新出任村长。他也乐得发挥余热。这个仅三百多人的小村庄里，人们没有通过投票选举的方式请他出山，而是因他的德高望重全体举荐。当时的老乡长，姓胡，高兴的了不得，和乡党委书记商议，当即拍板：这老爷子行！准了！
　　 他一下子忙起来，再没工夫教我写字了。常常不定期地参加乡里会议，给村民转达上级精神；也常召开党员会、村民动员会。他带领村民们挖河、修渠、筑坝，还淘了十几眼水井，所以以后的多少年里，村里的庄稼没遭过旱灾，各家的收成稳中攀升，村民们的日子眼见的一天比一天好。
　　 第二年，这个小小的村里出了一个种棉专业户，收入超万元，成了全乡第一个名副其实的“万元户”。胡乡长带领邻村的干部亲自来考察，给“万元户”戴了大红花，给他颁了奖：模范村干部。
　　 晚年的这个荣誉让他豪情万丈，他决心再接再励，让所有的乡亲们都富起来。当天，他喝醉了，当着乡亲们面，挥毫泼墨，写下四个字：大展宏图。由两个小伙子端端正正张贴在村委办公室的北墙上。
　　 时间不长，我一个远门的表哥回来了，姥爷的“豪情万丈”开始受到冲击。表哥一直在县里做生意，见了城里一种绿化树苗，易成活，价格又不菲，觉得大有商机。和姥爷商议，想请他出面，包下村里十亩地。那时候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了没几年，老百姓刚尝到了甜头，鼓足了劲儿伺弄土地，恨田里怎么不结出金豆子来，特珍惜。而出租土地，可是闻所未闻的事儿，人们也不会舍得。姥爷当时就火了，梗着脖子训：你小子忘了本了，土地是咱的命根子！乡亲们刚过上点舒坦的日子，你就搞那种见不着影的东西，胡闹！表哥颇不服气。他就二话不说，去乡里理论。胡乡长已退休，换了年轻的一代人。从乡里回来，他神情很落寞。天很晚了，还在写字，有时仅在纸上点了一个点，就抓起来，团成一团，扔进身边的垃圾筒里。很久，才注意到老老实实、呆呆看着他的我，表情已变得随和：田孩，去！叫你表哥去。表哥一路惴惴地试探我：你姥爷是高兴呢，还是正在发脾气？到了家里，表哥不敢坐，姥爷就把他按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把村委公章和一些材料交给他：小子！租地的事我来想办法，放心吧！我老了，从明儿起你就是代村长。记着，村委的那副字送给你了，带着大家伙好好干吧。干不好，小心我老头子敲断你的腿！
　　 村委再召开会议的时候，他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列席的身份。有时讨论一个问题，表哥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他。他要么当做没看见，要么摆摆手，他想要年轻人尽快成熟起来，哪怕栽栽跟头也好，只要不伤大伙的利益。
　　 重建大队部的时候，那副字不知怎么找不到了。我到底央求姥爷重写一幅，送给了我。
　　 三.知恩图报
　　 后来我到县城读书，见他的机会少了。趁高考前夕，老师让休息两天，我去看了他。
　　 那一年，他七十三岁。在我们乡村是有讲究的，七十三是老人们的一道坎。小辈们要送老人一条鲤鱼，借鲤鱼跳龙门的说法帮老人迈过去，就可以长命百岁。
　　 他看了看我提着的鱼，什么也没有说，神情很颓唐。手抖得厉害，蘸墨写字，怎么也控制不住，好容易颤颤巍巍写了八个字：千里之遥，常萦吾心，可再不是令人羡慕的狂草了，像虫子胡乱爬满了纸。他揉成了一团，甚至还做了下想把笔折断的动作。我知道他想我的小舅舅了。
　　 姥爷独自踏上了通往辽宁的列车，因为两位表哥都在外地工作，舅舅们忙着地里的活，抽不出人陪着他。他带了一箱本地名酒和一桶芝麻油。我送他上车。邻座是一位退伍军人，自我介绍说是山东人，和我们是老乡。我就请他照顾姥爷。他老人家过度操劳，那时候身体已不好，脑子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一路倒顺利，可是下了车，他被一小贼盯上了，夺他的酒。军人示意他先走。姥爷急慌慌地边走边回头，清楚地看见军人的肚子上被贼插了一刀。军人一手捂住流血的地方，一手扼住了贼的脖子，再往后军人吉凶就不知道了。他浑浑沌沌，不知走向何方。在沈阳一片密林里转了两天两宿，才被护林人发现了，照着他随身带着的地址找着了小舅舅。
　　 在小舅舅家里一病不起，住了半个月。无奈，小舅舅陪着送回老家来。我见到他的时候，吐字都费力了，也认不得一个守在身边的亲人。只是含混不清、反反复复念叨几个字：军人……好人……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里，姥爷用濒临散光的眼神示意舅舅们到他跟前来，又朝我站的地方看一眼，转向床头桌上的砚台。
　　 我忍着泪研墨，把蘸了墨的笔放在他手里，帮他握紧了。大舅舅托着纸。姥爷和我合力写下了四个字：知恩图报。
　　 后来我和表哥们动用了地方电视台和网络，发布寻人启事，但是资料太有限，无异于大海捞针，给姥爷、给他的后人留下了永远的遗憾。我们能做的唯有严格要求自己，心存感恩，做堂堂正正的好人。
　　 这幅最没有功力的字成了我最珍视的藏品。我把它折好，小心地藏在我书柜最底层的小盒子里。只有我想给我的孩子们讲讲我和姥爷的故事时，才舍得拿出来。可是往往故事讲上一段，我就无力再讲下去，因为关于姥爷的故事太长，永远没有结尾的时候。
　　 今天教育儿子，想让他见识一下我姥爷的字是怎样的朴素而坚韧，拥有超强的生命力。接过儿子的笔，方觉惶恐！我也在“临摹”啊，可是纵然这样，又怎么能够再现他老人家的书法神韵？我只写下了五个字：姥爷，我想您……
　　 2015/11/28于滕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