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暖】我的奇葩二舅(征文·散文)
一
我外婆一生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他们出生在饥不择食的年代。幸运的是我母亲成了他们的姐姐,我便有了三个舅舅和一位排行老末的小姨。
母亲是不幸的女人,主要体现在一生下来,就遭到封建思想重男轻女的歧视。她能活下来是因为能挑起繁重的家务和照顾弟妹的担子,这完全归功于她有块结实的身板和一双勤劳的双手。随后她弟妹的出生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生活逐渐见好,他们饱读私塾,只有妈妈才是那个年代遗留下的文盲。
大舅是性情中人,为人处世温文尔雅,委屈和痛苦从不外漏,只有话到深处,滚滚而来的泪水才能体现生活中不言而喻的艰难。
三舅性格耿直倔强,打小就聪明伶俐,但就这点儿优势却从来没有用在正事上,多半时间都在虚度光阴。曾一度惹他的姐姐生气,这让他的外甥们十分郁闷,人到中年,舅舅和母亲之间的矛盾,谁能告诉我该如何解决!事实上母亲最疼的是她的三弟,我认为,后来母亲的离去,必是三舅无法弥补的歉疚,夜不能眠,一闭眼,想起他的姐姐,应该会哭。
小姨打小聪明乖巧,备受哥姐爱戴,我五岁那年,她常常带我坐在山坡上,俯视全村,讲述着她的校园生活,那一回 手端一碗白面做的汤饭,就着火红的油泼辣子,嘴里回味的不止是饭的香甜,还有我那幸福快乐的童年。之后,我见她哭的样子是她奔赴千里之外的一次逃婚,对命运的单纯挣扎,她想尽办法。最终那满头白发的激进青年还是成了我后来可敬可亲的姨夫。
只有二舅是他们兄弟姐妹当中令我至今无法忘怀和牵挂的一个。他从不流泪,我也无法想象他哭的样子,妈妈说他是无心之人,烦恼与忧愁不会缠身。痛苦和艰难对他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他的思想性格耿直到极点,直截了当的让你事后暗自发笑,他的心眼(聪明)更小,小得完全可以原谅或忽略。与他共事简单明了,无需暗藏心机。你对他好,他可以把心掏给你,他对你好,你问他借件衣服,他恨不得把裤子脱给你。如果你无意中说错了话伤害了他,他翻脸如翻书,骂你个祖宗八代都不解恨。事后无需后悔,不计后果与你形同陌路,即便你是他妈也无济于事。除非你来主动求和,捎带些他喜欢吃的东西打破僵局,便如愿以偿的把他的心再拉拢过来。
二舅个头不高,不善言语。从小长得像他父亲,年迈之时简直就是我的第二个外公。憨厚的嘴唇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是一张国字形脸上最吸引人的地方,他来到你身边,喜悦和热情扑面而来,你一回头,他脸上由兴奋产生的微笑让你亲切难忘,生活像是没有烦恼似的眼前一亮。
记得在公交车上巧遇,他在身后亲切的叫了我一声小名,我一回头,心就随他而去,他若问我要衣服,我也恨不得把裤子给他,可他从没张口问我要过什么,哪怕是请他吃一顿便饭,我也未曾做到,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二
二舅20多岁就跟随母亲来疆谋求生计,那时我才六七岁,平时我一门心思的粘着他,为了能从他那儿得到馋嘴的零食(多半是些糖果),我像小狗似的跟着他,倍受呵护。
二舅特别喜欢吃零食,这是从外婆那里继承来的坏毛病,那个年代,外婆总是逢集独自去街道吃些什么凉粉、烧饼、麻花之类的食物,来安抚当姑娘那时,没有被旧社会挨打过的嘴。当然,这很奢侈,需要偷偷摸摸进行。然而这一招却被二舅潜移默化学来成了习惯享用一生。父亲为此给二舅这人的前程下了一个让母亲很是伤心的定义:“猫吃浆子,嘴上打私交”便是二舅活着的终极目标,几乎没有多大出息。所以在他的衣服口袋里随时藏有或多或少解馋的东西,不管这东西对现在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已是他改不了的嗜好。
母亲常说二舅的脑子不够用,是指二舅小时得了一场病,用麝香过量所致。他在处理棘手之事最麻利的做法是不加思考的放弃。他没有陕西人“二杆子”的魄力,又比“闷怂”灵性。我难以想象介于两者之间的那个人,今后的生活会不会幸福,但可以肯定的是,麝香不是伤害他的根本,幸存才是可恶可贺之事。
二舅终生单身一人,没有任何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赌钱,更不好色,但活得很任性,不管兜里有钱没钱,从不亏待他那张嘴,想吃啥喝啥,千方百计总能得逞。活的无忧无愁,自由自在。但她做事没长性,随心情而变,这不妨碍他往后的生活和去向。人活一天不就是图个心情吗?这可是我们现代人吹捧追求的境界。
二舅很容易满足,这是他脑子不够用的表现之一,你请他吃一顿饭,他不好意思离去,会帮你干一天的体力活来换取。父亲说二舅一生好吃懒做,在我看来他好吃却不懒做,他喜欢吃又白又大的蒸馍,他就去找一份给蒸馍销售点送货的活,整天起早贪黑,不畏夏热冬寒,蒸馍吃够之时,便是老板重新雇人之日。在炎热的夏天,见一人喝瓶冰镇啤酒的那种凉爽快感,便能激起他的浓郁兴趣,他给朋友送去一条香烟和两瓶白酒,第二天便可在啤酒厂工作了,但仅仅一天时间,就神秘失踪炒了厂长鱿鱼,原因是不胜酒力。
记得那年,二舅给附近的寡妇务农,这让母亲很是欣慰,即便那女人拖儿带女很是累赘,只要有个女人疼他便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可不到一年半光景,二舅穿着女人送的一套新衣服,手提二两点心满怀喜悦的回来了,原以为小日子过得不错,还知道回来看看姐姐,谁知张口一问,便让母亲苦笑不得。
“够了!那女人做的凉皮我吃够了!”他说。
“那你在她家里就没吃上别的?”母亲问。
“吃了,别的饭她也不会做,还不如我呢!”
“我问的是你和那女的关系有没有……?”
“哦!挺好,目前没拌过嘴”二舅高兴的说。
“那你晚上睡在哪儿?”母亲灵机一动又问。
“睡在菜地的偏房里,给看了一年的菜,昨个儿把人饿的,让她做一顿凉皮吃,她说嫌麻烦,我就生气了要走,她非留我,今个儿给我买了 一身衣服,给了我二十块钱,还算有良心”。
母亲一口饭刚进嘴里,差点没噎着,一屁股坐在那里,长舒一口气。
三
二舅一生没有固定的职业,靠四处打零工糊口。他从来不为明天的到来感到忧愁或烦恼。总是快乐的过好每一天。有一年,他没想去外面打工,就在他姐姐家整整住了一年。起初性情高涨,忙前忙后什么活都抢着干,还和母亲拉家常,气氛十分融洽。后来没过多久,他的情绪开始低落,做事少言寡语,母亲不问他还好,一关心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不言语,干脆卧床不起。母亲上前嘘寒问暖,伸手摸摸额头也不发烧,他总是说没什么,就是浑身没劲。一连三四天母亲弄不清他得的是什么病,就好吃好喝伺候,这几天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像是一次不愁吃穿的度假,十分安逸。表面上很直白的告诉大家,他病了,不能干活而已。没人知道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碗橱里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在除夕之夜等待大家的享用,母亲从厨房取来,父亲正在开启,二舅贼眉鼠眼瞧着父亲手中的酒瓶,心里担心着。这是一瓶来自妈妈好友的礼物之一,父亲舍不得喝为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酒没有被母亲访友再送出去就已经很幸运了,可不幸的是这酒今个儿喝到嘴中,意想不到的变了味。
父亲说“这酒啥味怎么淡不唧唧的”。
母亲说“是不是放的时间久了,过期坏了”
二舅说“酒不会过期,就是这味,就是这味”
二舅不开口说话还好,一说话从小带他长大的母亲,马上觉得这酒的怪味跟他有关。她把怀疑的目光停留在二舅的脸上,二舅开始不自在起来,杯中的酒再次被母亲尝了尝之后,淡定的呵斥道“老二!说说!怎么回事?”
二舅低下了头“……酒是我喝的,里面我参了水”
“你看看,你咋能干这事呢?多大人了,想喝你就大大方方的喝呗,谁还限制你了,干嘛往里参水呀,辛亏今天是自家人团圆,要是走朋访友给随出去,多丢人呀?……说说,啥时候的事呀?”
“快夏天的时候,”二舅说。
“啥?夏天?……唉!这都是啥时候的事了!不说了,说多了也没有用,老二,今后你做事得改改,让人瞧得起,唉!……吃菜,吃菜,大家先吃菜吧!”
二舅跟没事似的第一个动起了筷子。
其实这瓶酒早在放入碗柜的第二天就被二舅给惦记上了,那时才刚刚入夏,二舅在打开这瓶酒之前还做了一番研究,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不留痕迹把酒喝到了嘴里,当他对着瓶嘴咕嘟咕嘟几口下肚时,才发现这酒不对他的口味,盖上瓶塞放回原处,一扭头发现酒只有半瓶。此刻,他灵机一动,不计后果往瓶里加了水,他的聪明也只能体现在此了,他根本想不到酒的色泽和味道会把他的行为暴露的一览无余,直到今个儿酒瓶来到父亲手上时,他还一直为瓶塞上不起眼的痕迹会暴露自己担忧着。然而就这样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在发生之前,没有人会把那次声势浩大的装病联系在一起,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四
我和二舅相处的那段美好时光是在我上高二那年暑假,由朋友介绍去钻井队单位打零工挣学费。有幸与二舅同行。钻井队是个有钱的单位,雇佣了包括我们在内二十多人的零时工配合技术员在野外进行土壤、水质的丈量,探测和采样。
我们临时住在荒漠边缘的村庄里,村支书安排了一个硕大宽敞的房子,里面摆满了我们的床位和三张公用桌子。我与二舅的床只隔一米之遥,中间的小凳上摆放着我们一日三餐要用的搪瓷碗和两双筷子。
每天一早儿,我们坐着大卡车驶进广袤荒野作业时,我的心像小鸟飞进天空一样,兴奋不已。我站在车厢前沿,手扶前栏,迎风眺望。二舅总是将我拉向中间,生怕我不小心会掉下去。有一次我恼羞成怒的对他说:“我喜欢这样!别管我,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事后我对自己的态度心怀歉意,但后来发现,他也跟我这样并排站着,而我在他的内侧,他把我不知不觉挤在中间。
有一天,他感冒了,我发现是风吹的,我的心更加内疚,我拉了拉他的衣角说:“二舅,我们坐下吧!风太大”。从那刻起,我再也不想站在车厢前放飞心情了。
我们的工作是三人一组,六百米为一个点,按照图纸上的要求,一天要取八个点的水样。我与二舅是亲戚,专门安排和一位女技术员在一起。
把泥水从地底下带出来是用一个专业的手转工具,一米一节,可链接到十二米,我们一米一米的往下钻,直到把水带出来灌满量瓶为止。多半时间都是二舅大汗淋漓的用手钻着,我和技术员像是监工。钻头遇到石头时,他更干的来劲,都不让我靠前换他。女技术员说:“看你舅多心疼你,都不让你多干”,我笑了笑心里美美的,有舅就是好。
每次排队打饭的时候,二舅总是第一个先吃上饭的人,从野外工作回来,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惦记着吃饭。这也不光是他生来好吃,其他人都在玩牌,下棋,而他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只有拿着杯子呷着茶,装模作样等的就是饭点的到来。雇佣的炊事员烹饪水平极高,做饭定时定量。排队打饭只能一人一碗,不能代领。二舅总是边吃着饭,边用眼光搜寻我,见我在打饭的队伍中,才安静的走开。一次我为他去十多里地的商店买方块糖回来晚了,远远的我看见二舅手端着一碗凉面在村口等我,一种母爱般的温暖袭来,让我心儿潮湿。我接过他手中的碗,他接过我手中的方块糖,倾心的笑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你舅还没吃饭,我便懵了。
“二舅,怎么回事?你还没吃?”我问。
“不是,我打完饭,放在板凳上,再拿碗去排队给你打,结果回来一看,不知谁碰了凳子把面弄翻在了地上……”
“那你不会再去打一份?”
“没有了,我给你打的那份已经是最后的一点了,没事,我不饿,我还喝了一碗面汤呢”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自己先把自己照顾好,别管我,知道吗?”我心酸地说:“往杯子里多放块糖,忍一忍,明天早饭多吃点”
“嗯,两块就够了,剩下的你放起来,别放在外面,我看那边穿白衬衣的人不是个好东西,饭是他弄翻的,死不承认……”
“不说了,承认了又能怎样?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忍就过去了”。
方块糖从拥挤的方櫈上很快被二舅藏在我的枕套里,一杯放了两块方块糖的茶杯被二舅提溜走了。那碗从二舅手中递过来的面条,在我的胃里开始蠕动,我的胸口有些难受,像是有些话想说出来,却无人倾听。
四十多天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那天我们在收拾行囊打道回府时,无意发现枕套里有一块硬硬的东西,细细一摸,才想起我买的那包方块糖来。里面应该足足有三十多块呢?现如今,神不知鬼不觉就剩下一块了,我默默地笑了,在二舅没觉察我知道之前,我应该把方块糖彻底给忘了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