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匆匆那些年(散文)
过了岳阳楼,顺着洞庭湖的堤坝往北,走半个多小时的柏油路,是麻纺厂。厂门口右侧的立柱上,挂了一块“中共中央岳阳地区黄麻纺织厂革命委员会”的木牌牌。木牌上的字,一长串,读起来拗口,喊“麻纺厂”、“麻袋厂”简单,一字之别,意思差不多。
鼎盛时期,厂里有职工两三千,女工占多半,加上家属、孩子,七八千人。那个时候,国家号召“人多力量大”,家家户户带把的不带把的,都得有三四个,两个的少。
周边几个厂子中,属麻纺厂效益好。一般的职工月底都能开三十块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人。评上劳模、先进工作者,还有半级奖励工资——三块多。
一、名噪一时的麻纺厂
水塔脚下,厂里有一条铁路专线。十几节乌黑乌黑的车厢每天停靠在那,车厢下边,有一根手指粗的钢筋,往外拽,能“呼哧呼哧”冒白汽,小孩子喜欢玩。月台上干活的民工,腰里全都别了根一尺多长的铁钎,麻包上肩,铁钎反手插在右肩膀头上,“嘿哟嘿哟”能省不少的力,尽管跳板微微打颤,步子却又快又匀。常年卸货,肩膀头早起了老茧,他们多半都有一个粗布托肩,上面转圈缝了好多针,没活时,甩到脖子后面。扛一个麻包,管事的发一根“筹子”,“筹子”一手拃长,寸把子宽,一头涂红漆,有标记。十多根“筹子”平时系在腰里,走路时,“呱嗒、呱嗒”地响。下班凭筹记帐,月底领钱。扛完包,三五个席在在地上,玩扑克,输了的,随手将屁股底下的烟盒一条条撕了,啐上吐沫,往脸上沾。更狠的在耳朵上夹夹子,夹好了,一个耳朵上能夹好几个,再没地方,就起摞,像“七品芝麻官”头上的乌沙帽,直晃悠。
厂子里堆满了原麻包,摞起来比山还高。麻包用整张的帆布遮起来,四周坠上好几块麻姑石头。宣传办的老胡头拎了根排笔刷,成天在厂子里转悠,何老四家的二小子扛了竹梯子,提半桶红油漆,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革命分工不同”,二子干的都是体力活。老胡头四十有二,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打了一辈子光棍,是“剩男”,因为偷看女澡堂,犯了作风问题,才下放到厂里来劳动改造。“禁止烟火”四个大字,老胡写得烂熟。平时老胡在家还预备了些“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抓革命、促生产”之类的宣传标语,临出门,老胡随手抓一沓,交给二子,俩人随走随贴,就连露天厕所的山墙上,也用浆糊打斜贴满了。
七十年代,“全国第一届麻纺现场会”在岳阳召开。各地来开会的人,全都拎黑色皮革包,红头文件塞得鼓鼓囊囊的。学校要求统一服装:白衬衫、蓝裤子,白跑鞋。没有白跑鞋的,转圈用白粉笔涂抹,不仔细瞧,看不出真假。老师一再强调:见到开会代表,行少先队注目礼。班里几个调皮鬼,也突击戴上了红领巾,只是他们行的不规范,像是德国兵在行军礼:“嗨,希特勒。”
会议期间,全厂会餐。职工发会餐券,双职工发两张,每人一张,中午吃一份、晚间领一份。厂里特意从市里的高级宾馆,花大价钱请来大师傅掌勺,听说食堂的饭菜上了一个新的台阶。那几天的馒头,做得也十分地精致。油炸“金”馒头,焦黄焦黄;没炸的“银”馒头,雪白雪白。像点心,一口一个,嚼起来有丝丝的甜味,敞开肚子,一气能吃十五六个。老娘说过:馒头吃多了,不能喝生水,怕撑着。不到上午十点,厂区到处溢满了红烧扣肉和四喜丸子诱人的香味。排队的人每人都把家里最大的铁钵子碗,捧在怀里,脖子伸得老长。人人手里捏了张会餐券,像是百万英镑,生怕刮走,攥得紧紧地。
三天的会议很快结束了。傍晚时,厂里的高音喇叭翻来覆去地在播放一支曲子,“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留下来”。真是唱到我们心里去了,我们是多么希望他们都能留下来。
三天后,我们很不情愿地又回到了吃糠咽菜的日子。
二、苦楝子树
厂办大楼前的花池里种满了冬青树和栀子花。栀子花的“栀”,小孩子没有认识的,叫“枝枝花”,顺口。枝枝花,像月季,骨朵大,一般晚上开,白天很少见,等夜深人静,偷偷地折一枝回来,插在玻璃瓶里,满屋子香。
花池子里的鸡冠花,粗柄,上下通红,成扇面铺开。上面有一层细密的绒毛,扎手。花池里插了好几块牌子,上面写:“爱护花草,禁止攀折”,看笔划应该是老胡的字。
池塘边的杨柳条,扯两三根下来,七扭八歪,编成环,扣在头上,趴在草窝里不动弹,怀里再抱根烧火棍当枪使,不知道的以为是邱少云。厂子里最多的是苦楝子树。到了夏天,结串串的籽,绿豆般大,撸一把打在人身上,不痛。树籽晒干,卖给药店能入药。勤快点的,全家总动员,一个假期能攒出下学期两元钱的学费来。
苦楝子树生毛毛虫。掉进后脖梗里,抖不出来,弄一身的红坨坨,抺多少红药水也济不了事,奇痒,直抹口水,才会有点效果。也有把毛毛虫摔在地上,踩,踩出绿水来,涂在身上,有特效。大人说是“以毒攻毒”的方子,能治大病。
好了伤疤忘了痛,小孩子头天蜇了,第二天照样去苦楝子树底下疯玩,那里是儿童的乐园。每天不去几次,就像是自己丢了一样心爱的东西,非得去寻回来不可。
夏天苦楝子树上,知了成天地喊:“知了、知了”,嗓子喊哑了,也不知道停下来歇息。捉知了的工具简单,随便找一根稍长的竹棍,一端从中间劈开,用细棒在中间支撑上,房前屋后绕几层蜘蛛网。知了笨,一逮一个准儿。知了捏在手上,叫的时候没有先前欢,随手放掉,知了的颈脖拴了线,飞不多远,高兴时再捉回来。
知了也是药材,两分钱一只,但很少有去街里卖的,估计是“有价无市”吧。
学校附近,有一株多年的老桑树,两人牵了手,抱不过来。熟透的桑葚,“吧嗒、吧嗒”掉下来,懒得捡,单脚跳了往上够。桑葚略微酸甜,每次都吃得满嘴乌青,连牙齿都染了,跟现在的女孩子抹指甲油有些像,三五月不掉色。
我们那的男孩女孩都喜欢养桑蚕,过家家。男孩子当爹,负责采新鲜的桑叶;女孩子当妈,在家喂蚕宝宝。早上带了露水的桑叶嫩。蚕进食时,米西米西,不容易发现,怪不得叫“蚕食”。蚕每天拉的屎却不少,有芝麻粒大。十多天,蚕一个比一个长得白胖。
有的人家蚕养得多,拿去卖,补贴家用。工作后,我去杭州出差,看到那里卖丝绸被面的,便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的蚕来。
三、来宝
厂里的冬青树,有专人打理修剪。树墙里有小松鼠出入,尾巴大,眼睛小,不等人靠近,悠地一下,钻进了树丛子,胆小怕事。胆大的是食堂的老鼠,小肚子溜园,眼睛瞟你,根本没有怕的意思。我每天上学、放学路过那里,老想冲它们喊:“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无食我麦。” 食堂门口最神气的是“来宝”。来宝68年的,小不了我几岁,一米多长,身上的毛呈金黄色,黄缎子一般。因为胖,走起路来,屁股直打晃,身上的肥膘随时都会掉下来。趁它午睡的工夫,我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刮一层膘回来,熬成油,指定能吃一冬天。“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干脆把它胯裆下悠来荡去的玩意儿,割下来,炒辣椒。可有了贼心,却没贼胆,这个愿望一直到来宝寿终正寝,也没能实现,毕竟我人单力薄,说归说,做归做。
来宝伸懒腰时,前爪往前探出去老远,后爪往后抻,中间腰子沉下去,肚皮子全贴在地上。这样的动作,来宝每天要做好几次,“瑜伽”的基本功,来宝无师自通。来宝每天有的是骨头啃,而且都是些大扇子骨、棒棒骨,肉多,好下嘴。
“近水楼台先得月”,来宝的待遇不比车间主任差。食堂的“一亩三分地”,来宝说了算。野狗打它那路过,来宝冲上去,“汪汪”地要理论一番,意思很明显:“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来宝仗着自己个大,又占了主场之利,每次都咬得人家夹了尾巴,“呜呜”地跑开,来宝“得、得”跑过来,一付得胜还朝的小样,好像从越南老山前线归来似地。每次看见它干仗,我们跟在后面喊:“狗咬狗,一嘴毛”。来宝也不是什么好饼,谁让它吃的穿的都比我们好。
七三年,母亲在医院做第二次胆结石手术,父亲白天照顾母亲。中午吃饭,第一次跟着大哥去食堂。打饭的窗口离地面很高,大哥使劲往上蹿,才把饭盆子递进去,我在一旁站着,窗口里该是一个怎样的花花世界?哥嗫嚅好一会,才买了两块“腐乳”,哥俩每人一块。食堂的腐乳比田字格大,上面飘一层红油,亮晶晶地爱煞人。舍不得用筷子头戳,每次抠一小块,米粒般大,吃一大口饭,我跟哥说:“食堂的饭真好吃,不用菜也能吃一大碗。”一碗饭吃完,哥剩的菜比我的多,哥说晚上不用再买菜了,我“嗯嗯”地点头。我知道节余的钱,妈住院用得着。
几十年过去,我把这一段艰苦历史讲给孩子听,孩子说啥不相信,到底给他大伯打电话,当面锣,对面鼓,非得把问题弄清楚。现在的孩子上学,一个月动辄两三千的生活费,哪知道过去的苦。
楼下刘姨在食堂上班,总要把她家老二带在身边。炒菜师傅逗他,当众把他的小短裤扒掉,在他的“小鸡鸡”上倒了不少的墨汁,黑糊糊一片。老二那年五六岁,不知道害羞,光了屁股在厂子里“招摇过市”,嘴巴里还叼了半根麻花。
物资匮乏的年代,天塌下来也没有填饱肚子重要。换了我,也去让他们画去,画出个毕加索来,才好哩。
四、脑袋大,脖子粗
“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是伙夫。”那个时候没有万元户,伙夫最吃香。厂里举办拔河比赛,厨师这边才上了不到五个,没等真正用力,就晃倒一大片,得了第一名。有段时间,至少在我小学期间,我对厨师这个职业充满了深深地眷恋,有着无限的向往,比当科学家的愿望还来得强烈。车队也是胖子扎堆的地方。开客车的两个宋师傅走路时,脖梗上的肉和胸大肌直发颤。车队最胖是小月她爸。据说她爸参加过抗美援朝,扛过枪,打过仗,跨过鸭绿江。
工会组织职工乐队,大宋师傅吹的是大号。大号沉,一头落地,一头抱在怀里。每次吹,眼睛瞪得比狮子的还要大,腮帮子里能塞进去一个乒乓球;小宋师傅吹长号,拉风箱似地前后拽,前面不能站人。乐队里,我还认得好好他爸,他的活最轻松,手里握着个像“拨浪鼓”似的玩意,胳膊肘不停地在胸前甩,发出“擦擦”的声响,节目演出完,汗都不出,照样在革命队伍里混吃混喝。我说他爸滥竽充数,是南郭先生,好好不服气。
乐队每次活动完,食堂都会安排小灶。一同出席的除了工会干部,还有厂领导。来宝老老实实地趴在桌子底下,乖巧得像个听话的女孩子,每次都要陪领导到很晚。
除了厨师、司机、乐队,看澡堂子也是好活。就我知道的:织布车间、机修车间主任的堂客,都在澡堂子上班。澡堂子活轻巧,又能交人。关系好的,早三分钟放进去,抢占有利地形。那个时候洗头没有香波,用肥皂,脑袋上随便抓,随便挠,挠出不少的泡泡,反倒不生头皮屑。八十年代未才有了香波,市面上卖的最多的,是上海产的“峰花”,要五六块钱一瓶,粘粘的倒在手心窝,比肥皂起的泡多。
澡堂子人多,阴沟里常年散发出尿骚味,冲鼻。小孩子夏天喜欢在自家门前的水管子下洗冷水澡。男孩子不顾忌,一条短裤,一双木头拖板,上下抹了肥皂,一顿乱搓。女孩子也有去洗的,花背心花裤衩,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显山又显水。那个时候,女孩子用肚兜,胸罩是舶来品,是后来的事。
到了冬天,怕水管子冻坏,用草绳一圈圈地缠起来,一直缠到脖子,草绳要到第二年开春后才解开,上面有碎了的冰溜子,嗍着好玩。洗完澡还得抺些香香,香喷喷的。南方人说“香香”,北方人不懂,我告诉他们是“雪花膏”,还是不明白,再跟他们说:“大宝,大宝天天见。”“切,知道了。”
雪花膏是母亲唯一的化装品。铁盒,比五分钱的硬币大两号。每次洗完澡,母亲将上面的锡纸一点点挑开,用指甲挖一小坨,再原样把锡纸平摊好。雪花膏点在眉心、脸蛋上,脖子后梗撸好几遍。雪花膏香得很,不招蚊子。
冬天里,手生冻疮,甚至皲裂、流脓。冻疮不能用煤上烤,越烤越烂。涂蛤蜊油,挺管用。现在年轻女孩子一小瓶补水、眼霜五六百一小瓶,不知道蛤蜊油是干啥的。小孩子洗完澡,屁股沟沟掰开,扑上痱子粉,走路时后面撒一道,让人联想起:戏曲中的“生、旦、净、丑”中的“丑角”,擦的好像也是痱子粉,白白的。
五、“打啵”的年轻人
厂里工会经常开展篮球比赛。厂男子篮球队,在市里排得上号。地区钢球厂的一帮小子,开了解放卡车过来,两队不到最后一分钟,分不出胜负,跟美国NBA常规赛似地。篮球打得特别好的,那个时候,都特招进了市公安局、税务局。
5号“猴子”,平江人,司职控球后卫,专往人缝里钻;8号队长姓赵,华容的,三分篮有绝活;还有一个4号,瘦得出奇,我们喊他“排骨”,打小前锋。喜欢他们仨的女“粉丝”有一个加强连。“吃菜要吃青菜心,嫁人要嫁解放军”。我们那没有解放军,女工们私下议论最多的是会打篮球的小伙。球打到哪,粉丝们跟到哪。场上每投一个好球,山呼海啸一般。
拜读佳作,感谢赐稿菊韵,问候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