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我就爱吃肉!大口大口地吃,才会觉得肚子真正吃饱了!阿大放下碗筷,红光满面地说。一年不见,他整个人胖了一圈儿,脸上的褶皱都被填平了,头发也染得乌黑发亮,显得人年轻不少。
我知道他所说的“吃饱”是什么意思。那些年,的确结结实实地饿过一场。肚子里缺油少盐的空虚感,似乎已经刻在我们的骨子里,永远摆脱不掉。
从我出生,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家的主食,总是薄得能照出人影儿的稀饭。干饭是不敢想的奢侈。
即便是这样的主食,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的。地里收获的粮食,除去上交的公粮,和卖掉一些换油盐钱外,往往坚持不到来年。
即使父母疯一样地在土地上挣扎,也无法满足我们的胃。
那时的土地,不仅需要粪肥,还会吸血。它让阿大的头发过早地白了,仿佛头上永远顶着寒冬的霜。它也抽走了阿妈的丰满,然后把皱纹铺满她的脸,让失去弹性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眼里残留的一丝丝风情。阿妈的脸颊不断地凹进去,凹进去,颧骨便张扬地耸出来。
他们似乎略过了青春,飞一般地老去。
阿妈想尽了办法,用一个农妇的聪明智慧,扒拉出所有能吃的东西,试图堵上我们的嘴。但不管她如何努力,我们还是饿得嗷嗷叫。
我总觉得,我们的嘴是个可怕的无底洞,一张一合之间,就可以吞掉父母能寻到的任何吃食,把它们仔细地、一点一点地辗碎,咽进肚子里。而后,再像一窝小燕子一样,抬起头,张大了嘴巴,不停地喳喳说:饿!饿!
饿,便想办法填饱肚子。六个孩子太多,粮食不够吃,就得把预算外的多余的人送走。送哪去?自然是舅家。
舅家有钱。
妈妈的哥哥,虽然残疾,却是有名的算命先生。不管在多么穷荒的年代,人们都会从牙缝里省下吃食和钞票,无怨无悔地拿去孝敬他,请他帮忙掐指算算,那头牛究竟走失在哪个方位?已经故去的老人,能不能作法理理,让他不要再回来找孙儿了……
年头到年尾,总有人遭遇这样那样的灾难。舅舅便成了人间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因此,过上富足的生活。
阿妈的打算,便是把我们轮流丢到外婆家,沾些舅舅的光,捞点油水吃吃。她总是忿忿不平地说:“想当年,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为他付出多少?寒冬腊月,还要到深山里砍柴卖,凑钱给他请师傅,也因此耽误了我的前途。老了老了,才嫁给你阿大这么一个穷鬼!现在我有困难了,他又有能力,不应该帮帮吗?做人,是不能忘本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阿妈便理直气壮地叫上阿大,让他把我们送到外婆家。
每年放假的时候,阿大推上咔咔响的“老坦克”自行车,载上我和姐姐,往外婆家进发。
“老坦克”的后座,只能坐一个人。因此,阿大带着我骑了一段路程,把我放下,再返回载上姐姐。他一面骑着,一面不停地回过头看我。不是怕我丢了,是因为坐久了我的脚会麻,套在脚上的鞋子掉了也不会有感觉。这时候,他会把车调个个儿,骑一段挺远的回头路,去捡我露脚指头的破鞋。尽管鞋破,有总比没有好。阿大就这么一路轮换着,把我们送到了深山里。
到了村口,阿大停下来,说:“你们去吧!好好在外婆家呆着,开学我再来接你们。不要淘气啊,乖乖地听话!”说着,骑上自行车,蹦蹦跳跳、歪歪扭扭地从山路上骑远了。
纵然已经到了家门口,他也从不进外婆的家。这个男人虽然穷酸,却有一颗强烈的自尊心。
外婆是很疼爱我们的,见了面,高兴地拉着手不放,量着我们的身高,说:“我的儿,一年不见,又长高了好些啦!你阿大送你们来的?怎么不进来坐坐?”
为什么不进来坐坐,外婆心里和我一样清楚。
舅妈那双眼睛,像磨利的刀子一样,一剜一剜,剜得人的脸一阵阵红,直到你的头一点一点低下去,低下去,缩到脖子里。
舅妈是舅舅花钱买来的。刚来时一脸的菜色,眼窝深陷,瘦得皮包骨。来了后,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便赶起了潮流,把一头稀薄的头发荡卷了,乱糟糟地堆在肩头。
每天早上,客人赶来算命,经过她床前,往往能看到她浑身只穿着奶罩,躺在床上伸懒腰。
舅妈生了一个女儿三个儿子,个个如狼似虎,吃饭就跟打仗一样。菜刚摆上桌,就一阵风卷残云,把饭菜都倒到碗里,互相踢着抢着,吃得满脸饭粒子。舅妈在一边嘻嘻地笑,直夸他们聪明,尔后,看一眼缩手缩脚的我们,眼神里满满的鄙视和得意。
早上吃粥时,舅舅绽开满脸笑,说:“阿玉,去!碗柜里有猪油冻,舀一些拌粥吃!”那脸上的神情,仿佛开恩赏了我一件珍贵的东西。
我没有见过猪油冻。看着那碗稀罕的凝胶状物体,迟迟不敢下手。良久,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放在滚烫的粥里。碗里的粥立即浮上一层耀眼的油花。我兴奋地咧开嘴笑。
舅舅在堂屋里,哈哈笑着嚷:“怎么那么久?猪油冻里有骨头?”
我没听出他末尾扬高的语调,也听不出话里的嘲笑,真的以为猪肉冻里有骨头!
有时候,糊涂是一种福气。
虽然在外婆家能吃到干饭,但我还是很想家。阿妈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个的草窝。跟哥哥姐姐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也是幸福的。每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扳着手指,一天一天地数日子。
终于等来了阿妈!
她一进门,就直奔舅舅而去,大着嗓门说:“哥,娃要开学了,先借点钱交了学费。收了粮食再还你!”
舅舅没说什么,绽开一脸笑,当着客人的面,很爽快地拉开抽屉,大方地说:“要多少?”
这个时候,舅妈总是借故进进出出,斜着眼看舅舅的动作。阿妈是不以为意的。她认为,就凭她当初为舅舅做的贡献,借点钱有什么见不得人?就是不开口,舅舅也该明事理!
等我们走的时候,舅舅收拾了两袋粮食,让阿妈带回家。袋子里的粮食五花八门,有玉米碎,大糯米,小糯米等,是客人拿来供菩萨的。供完了后,舅舅都一股脑儿倒在一堆。
要是现在,这些东西多半是拿来喂猪的,但在当时,我们没有傲娇的资格。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能够接续上我们家冬天到春天这段断粮季节。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十二岁。
那年夏天,阿妈照例带着我进了舅舅的房间,笑咪咪地说借点学费。舅舅原本笑着的脸立即暗了,手里拿着张纸钱,不停地围着蜡烛绕,呼一声点燃,嘴里喃么喃么地念,像没听到阿妈的话。
阿妈站在门口,脸色越来越难看,默不作声地走出他的屋。
良久,不见舅舅发声,阿妈带上我,准备走了。舅舅却又探出头来,手里晃着一张钞票,笑嘻嘻地说:“阿玉,过来!舅舅给你车费!”
当着一屋子客人,我的脸唰一下红了,低着头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过来呀!再不来连车费都不给啦!”舅舅笑嘻嘻地说。他盘腿坐在床上,胖乎乎的脸和圆鼓鼓的肚子,让他看起来就像尊弥勒佛。
我艰难地走到他面前,在一阵大笑声中接过钞票。等我走出来,眼里已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阿妈看了我一眼,低低地说:“走!”
借不到钱,书也还是要念。阿妈带上我,找到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老师,让他帮我担保,和校长去赊学费。
阿妈手里摇着竹帽子扇凉,嘴里口沫四溅,动情地诉说着生活的贫困艰难,又说到我的乖巧懂事。说着说着,眼里泛上泪花,抬起粗糙的手抹泪。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泛黄的白色T恤,T恤上印着“某某肥料”。两只下垂的乳房在薄薄的衣服里若隐若现,一只黝黑褶皱的奶头,从前胸的破洞里拱出来,赤裸裸地挺在年轻男老师的眼前。
男老师呆呆地盯着阿妈的前胸。我也呆呆地盯着阿妈的前胸。那只乳头在我眼前放大,像逐渐逼近的乌云,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的脸像火烧一样烫,一股酸涩不断地冲撞上来。我抬起头,盯着墙上某一处,想把眼里的泪压回去。
阿妈浑然不觉,她还在动情地、喋喋不休地诉苦,全身激动得打颤。
那一刻,我多想逃走,找一个清静之地大哭一场。男老师的眼神,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耻辱。阿妈的奶头,像颗钉子一样,钉得我的心一阵阵疼。
也许是被阿妈的真情打动,也许是觉得这样的场面太尴尬,年轻老师终于松口,愿意帮我做担保人了!直到这时,阿妈才坐直了身,绽开一脸笑,激动地说:“谢谢!谢谢老师!您真是个好人!”
男老师看了一眼阿妈,眼里的神情很复杂。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去过外婆家。每年冬天,阿妈挖出地里的木薯,切成一片片晒干,再磨成粉,做成馍馍给我们吃。
木薯馍馍黑不溜丢,还有一股子隔夜的馊味,但它扛饿。每天早晨,阿妈煮粥的时候,包上几个木薯馍馍丢到锅里,我们吃完结实滚烫的馍馍,一人提上一个水泥桶,跟阿妈到田里找阿大。阿大早起没顾上吃粥,就到田里忙去了。
早晨的雾浓,只能看到依稀的人影。阿大笑着说,你们走在田梗上,从高到矮排着队,我还以为是一串小狗呢!怎么都来了?
听了阿大的话,我们都笑了。
在我们的齐心协力下,日子越来越好。袁隆平伯伯研制出杂交水稻后,农民们的粮食都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大丰收。我们家再不断粮了!
那一年,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这件事给父母带来极大的荣誉,他们笑咪咪地接受乡邻的赞誉,眼里熠熠生辉,仿佛浑身充满了干劲。
当初的那个男老师,也由衷地为我高兴。或许,他终于理解了阿妈当初的坚持,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母亲的伟大。
只要有爱,荒年,不会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