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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那些年


作者:随玉 秀才,2079.9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95发表时间:2015-12-01 16:00:32
摘要:阿妈手里摇着竹帽子扇凉,嘴里口沫四溅,动情地诉说着生活的贫困艰难.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泛黄的白色T恤,T恤上印着“某某肥料”。两只下垂的乳房,在薄薄的衣服里若隐若现……

那些年 我就爱吃肉!大口大口地吃,才会觉得肚子真正吃饱了!阿大放下碗筷,红光满面地说。一年不见,他整个人胖了一圈儿,脸上的褶皱都被填平了,头发也染得乌黑发亮,显得人年轻不少。
   我知道他所说的“吃饱”是什么意思。那些年,的确结结实实地饿过一场。肚子里缺油少盐的空虚感,似乎已经刻在我们的骨子里,永远摆脱不掉。
   从我出生,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家的主食,总是薄得能照出人影儿的稀饭。干饭是不敢想的奢侈。
   即便是这样的主食,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的。地里收获的粮食,除去上交的公粮,和卖掉一些换油盐钱外,往往坚持不到来年。
   即使父母疯一样地在土地上挣扎,也无法满足我们的胃。
   那时的土地,不仅需要粪肥,还会吸血。它让阿大的头发过早地白了,仿佛头上永远顶着寒冬的霜。它也抽走了阿妈的丰满,然后把皱纹铺满她的脸,让失去弹性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眼里残留的一丝丝风情。阿妈的脸颊不断地凹进去,凹进去,颧骨便张扬地耸出来。
   他们似乎略过了青春,飞一般地老去。
   阿妈想尽了办法,用一个农妇的聪明智慧,扒拉出所有能吃的东西,试图堵上我们的嘴。但不管她如何努力,我们还是饿得嗷嗷叫。
   我总觉得,我们的嘴是个可怕的无底洞,一张一合之间,就可以吞掉父母能寻到的任何吃食,把它们仔细地、一点一点地辗碎,咽进肚子里。而后,再像一窝小燕子一样,抬起头,张大了嘴巴,不停地喳喳说:饿!饿!
   饿,便想办法填饱肚子。六个孩子太多,粮食不够吃,就得把预算外的多余的人送走。送哪去?自然是舅家。
   舅家有钱。
   妈妈的哥哥,虽然残疾,却是有名的算命先生。不管在多么穷荒的年代,人们都会从牙缝里省下吃食和钞票,无怨无悔地拿去孝敬他,请他帮忙掐指算算,那头牛究竟走失在哪个方位?已经故去的老人,能不能作法理理,让他不要再回来找孙儿了……
   年头到年尾,总有人遭遇这样那样的灾难。舅舅便成了人间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因此,过上富足的生活。
   阿妈的打算,便是把我们轮流丢到外婆家,沾些舅舅的光,捞点油水吃吃。她总是忿忿不平地说:“想当年,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为他付出多少?寒冬腊月,还要到深山里砍柴卖,凑钱给他请师傅,也因此耽误了我的前途。老了老了,才嫁给你阿大这么一个穷鬼!现在我有困难了,他又有能力,不应该帮帮吗?做人,是不能忘本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阿妈便理直气壮地叫上阿大,让他把我们送到外婆家。
   每年放假的时候,阿大推上咔咔响的“老坦克”自行车,载上我和姐姐,往外婆家进发。
   “老坦克”的后座,只能坐一个人。因此,阿大带着我骑了一段路程,把我放下,再返回载上姐姐。他一面骑着,一面不停地回过头看我。不是怕我丢了,是因为坐久了我的脚会麻,套在脚上的鞋子掉了也不会有感觉。这时候,他会把车调个个儿,骑一段挺远的回头路,去捡我露脚指头的破鞋。尽管鞋破,有总比没有好。阿大就这么一路轮换着,把我们送到了深山里。
   到了村口,阿大停下来,说:“你们去吧!好好在外婆家呆着,开学我再来接你们。不要淘气啊,乖乖地听话!”说着,骑上自行车,蹦蹦跳跳、歪歪扭扭地从山路上骑远了。
   纵然已经到了家门口,他也从不进外婆的家。这个男人虽然穷酸,却有一颗强烈的自尊心。
   外婆是很疼爱我们的,见了面,高兴地拉着手不放,量着我们的身高,说:“我的儿,一年不见,又长高了好些啦!你阿大送你们来的?怎么不进来坐坐?”
   为什么不进来坐坐,外婆心里和我一样清楚。
   舅妈那双眼睛,像磨利的刀子一样,一剜一剜,剜得人的脸一阵阵红,直到你的头一点一点低下去,低下去,缩到脖子里。
   舅妈是舅舅花钱买来的。刚来时一脸的菜色,眼窝深陷,瘦得皮包骨。来了后,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便赶起了潮流,把一头稀薄的头发荡卷了,乱糟糟地堆在肩头。
   每天早上,客人赶来算命,经过她床前,往往能看到她浑身只穿着奶罩,躺在床上伸懒腰。
   舅妈生了一个女儿三个儿子,个个如狼似虎,吃饭就跟打仗一样。菜刚摆上桌,就一阵风卷残云,把饭菜都倒到碗里,互相踢着抢着,吃得满脸饭粒子。舅妈在一边嘻嘻地笑,直夸他们聪明,尔后,看一眼缩手缩脚的我们,眼神里满满的鄙视和得意。
   早上吃粥时,舅舅绽开满脸笑,说:“阿玉,去!碗柜里有猪油冻,舀一些拌粥吃!”那脸上的神情,仿佛开恩赏了我一件珍贵的东西。
   我没有见过猪油冻。看着那碗稀罕的凝胶状物体,迟迟不敢下手。良久,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放在滚烫的粥里。碗里的粥立即浮上一层耀眼的油花。我兴奋地咧开嘴笑。
   舅舅在堂屋里,哈哈笑着嚷:“怎么那么久?猪油冻里有骨头?”
   我没听出他末尾扬高的语调,也听不出话里的嘲笑,真的以为猪肉冻里有骨头!
   有时候,糊涂是一种福气。
   虽然在外婆家能吃到干饭,但我还是很想家。阿妈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个的草窝。跟哥哥姐姐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也是幸福的。每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扳着手指,一天一天地数日子。
   终于等来了阿妈!
   她一进门,就直奔舅舅而去,大着嗓门说:“哥,娃要开学了,先借点钱交了学费。收了粮食再还你!”
   舅舅没说什么,绽开一脸笑,当着客人的面,很爽快地拉开抽屉,大方地说:“要多少?”
   这个时候,舅妈总是借故进进出出,斜着眼看舅舅的动作。阿妈是不以为意的。她认为,就凭她当初为舅舅做的贡献,借点钱有什么见不得人?就是不开口,舅舅也该明事理!
   等我们走的时候,舅舅收拾了两袋粮食,让阿妈带回家。袋子里的粮食五花八门,有玉米碎,大糯米,小糯米等,是客人拿来供菩萨的。供完了后,舅舅都一股脑儿倒在一堆。
   要是现在,这些东西多半是拿来喂猪的,但在当时,我们没有傲娇的资格。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能够接续上我们家冬天到春天这段断粮季节。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十二岁。
   那年夏天,阿妈照例带着我进了舅舅的房间,笑咪咪地说借点学费。舅舅原本笑着的脸立即暗了,手里拿着张纸钱,不停地围着蜡烛绕,呼一声点燃,嘴里喃么喃么地念,像没听到阿妈的话。
   阿妈站在门口,脸色越来越难看,默不作声地走出他的屋。
   良久,不见舅舅发声,阿妈带上我,准备走了。舅舅却又探出头来,手里晃着一张钞票,笑嘻嘻地说:“阿玉,过来!舅舅给你车费!”
   当着一屋子客人,我的脸唰一下红了,低着头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过来呀!再不来连车费都不给啦!”舅舅笑嘻嘻地说。他盘腿坐在床上,胖乎乎的脸和圆鼓鼓的肚子,让他看起来就像尊弥勒佛。
   我艰难地走到他面前,在一阵大笑声中接过钞票。等我走出来,眼里已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阿妈看了我一眼,低低地说:“走!”
   借不到钱,书也还是要念。阿妈带上我,找到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老师,让他帮我担保,和校长去赊学费。
   阿妈手里摇着竹帽子扇凉,嘴里口沫四溅,动情地诉说着生活的贫困艰难,又说到我的乖巧懂事。说着说着,眼里泛上泪花,抬起粗糙的手抹泪。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泛黄的白色T恤,T恤上印着“某某肥料”。两只下垂的乳房在薄薄的衣服里若隐若现,一只黝黑褶皱的奶头,从前胸的破洞里拱出来,赤裸裸地挺在年轻男老师的眼前。
   男老师呆呆地盯着阿妈的前胸。我也呆呆地盯着阿妈的前胸。那只乳头在我眼前放大,像逐渐逼近的乌云,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的脸像火烧一样烫,一股酸涩不断地冲撞上来。我抬起头,盯着墙上某一处,想把眼里的泪压回去。
   阿妈浑然不觉,她还在动情地、喋喋不休地诉苦,全身激动得打颤。
   那一刻,我多想逃走,找一个清静之地大哭一场。男老师的眼神,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耻辱。阿妈的奶头,像颗钉子一样,钉得我的心一阵阵疼。
   也许是被阿妈的真情打动,也许是觉得这样的场面太尴尬,年轻老师终于松口,愿意帮我做担保人了!直到这时,阿妈才坐直了身,绽开一脸笑,激动地说:“谢谢!谢谢老师!您真是个好人!”
   男老师看了一眼阿妈,眼里的神情很复杂。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去过外婆家。每年冬天,阿妈挖出地里的木薯,切成一片片晒干,再磨成粉,做成馍馍给我们吃。
   木薯馍馍黑不溜丢,还有一股子隔夜的馊味,但它扛饿。每天早晨,阿妈煮粥的时候,包上几个木薯馍馍丢到锅里,我们吃完结实滚烫的馍馍,一人提上一个水泥桶,跟阿妈到田里找阿大。阿大早起没顾上吃粥,就到田里忙去了。
   早晨的雾浓,只能看到依稀的人影。阿大笑着说,你们走在田梗上,从高到矮排着队,我还以为是一串小狗呢!怎么都来了?
   听了阿大的话,我们都笑了。
   在我们的齐心协力下,日子越来越好。袁隆平伯伯研制出杂交水稻后,农民们的粮食都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大丰收。我们家再不断粮了!
   那一年,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这件事给父母带来极大的荣誉,他们笑咪咪地接受乡邻的赞誉,眼里熠熠生辉,仿佛浑身充满了干劲。
   当初的那个男老师,也由衷地为我高兴。或许,他终于理解了阿妈当初的坚持,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母亲的伟大。
   只要有爱,荒年,不会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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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民以食为天。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大多的人家都是吃不饱,作者的家也是一样,到了放寒假、暑假,父亲都要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一路上倒着段来把自己和姐姐送到天生残疾靠算命而生活颇好的舅舅家。为有饭吃而忍受着舅妈的白眼和黑脸。到了要开学的时候,母亲前来接,还要向舅舅开口借学费。母亲不怕舅妈的黑脸,仗义着以往在家帮过舅舅,舅舅还会给拿些些客人拿来供菩萨的杂粮回去填补粮食的紧缺。可是后来母亲再张口借钱,舅舅没有了以往的爽快,用不言不动来表示不借。母亲明白舅舅的无奈,再没张口向舅舅借钱。为了读书,母亲到学校求助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老师,让他来担保向学校借钱。母亲衣着寒酸,喋喋不休地诉苦,终于感动了那个老师。那一年自己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随着粮食产量的逐年增高,家里的日子也过越好,父亲也可以大碗的吃肉。作者写出了那个年代生活得拮据之苦,彰显了父母为了儿女能有饭吃,有书读而自忍屈辱的伟大。尤其突显了母亲的坚韧与坚持,树立了母亲平凡而高大的形象。佳作,推荐共赏!【编辑:秋天的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51202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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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天的风        2015-12-01 16:10:29
  文章写出了母亲的坚韧与坚持,写出了父亲因穷而导致的窘,写出了自己在忍耐中积蓄着喷发的力量,写出了那些年贫困的窘境。读罢文章,不禁让读者也感叹着那些年真的很贫困。
活到老,学到老,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做真实的自己。
回复1 楼        文友:随玉        2015-12-02 08:19:30
  谢谢秋天的风,按语很精彩!辛苦了!
2 楼        文友:秋天的风        2015-12-01 16:10:46
  欣赏佳作,祝写作愉快!
活到老,学到老,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做真实的自己。
3 楼        文友:秋天的风        2015-12-02 15:55:41
  恭喜获得精品!
活到老,学到老,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做真实的自己。
4 楼        文友:田舍郎        2015-12-19 10:36:47
  童年是写不尽的,是每个作者灵感无尽的源泉。也是一被子醒不来的梦魇。
想写点什么,一落笔却不知道要写什么……这也是我写作中常碰到的问题。
5 楼        文友:乔治桑        2016-02-19 20:21:32
  拜读了大作,受益颇丰,在那些艰苦的年代,每个人都活得很艰辛,母爱的伟大在作品中闪耀!好文笔!!我等拜服!!
我夜观星象,你命犯煞星,掐指一算,你命里缺我!
回复5 楼        文友:随玉        2016-02-19 20:44:06
  谢谢乔治桑阅读拙作。小时候的贫苦,如今看来也是一笔财富,可见人生每段经历都不是无缘无故。一起加油!祝每天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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