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雨雪交加。我站在路边花池的窄沿上，耍杂技一般地踮着脚，用高举着的手机，接近那朵在雨雪中颤抖的海棠花。
　　 海棠花的花瓣只留淡淡的粉，花瓣的边缘有了丝缕的黄。不知是她记错了季节，还是我恍惚了时空。原本四月灿烂的花儿，竟然从深秋一直开放到初冬，纵使叶落纷飞，她依然傲立枝头。
　　 我是一个作家，或者说是坐家，坐在家里写文字的人。我喜欢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仿佛他们都是我的变身，或者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己。我不敢真的去做，但却愿意让他们在我的笔尖灵动。他们的喜怒哀愁我可以做主，他们的悲欢离合我来决定。
　　 我喜欢花，喜欢追花。春天，追了一朵荠菜花；夏天，追了一朵月季花；秋天，追了一朵朝颜花；冬天，我追了一朵海棠花。我尤喜欢这朵海棠花。这错季的海棠，像极了我正在构思的小说《软刺》中的主人公箫杰。
　　 围绕箫杰展开的是一个关于婚姻，二孩生育的话题，这也是紧扣时代脉搏，做一次追策的尝试。亦或者，是将隐匿的思索，借机呈现。
　　 那日，当写到箫杰发现自己意外怀孕时，我的那个也没来，怎么会？不可能？我这半条命的身体，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机会。面对家人，我选择沉默，并非刻意隐瞒，而是我真的需要好好想想。都说生活是最成功的小说家，真是一点都不假，我和箫杰，相似的年龄，不同的心境，选择会是相同的吗？或者，我是否应该重新构思呢？
　　 翻看之前的书写，顿感箫杰的故事中，我始终游离在外，而这种疏离，在无形中降低了文字的温度。如何才好呢？犹豫许久，落笔，将箫杰的故事继续。我将已经写好的，拆分成片段，打乱，重新选择开始，同时，将自己融入进去，变成了她，或者，原本就是写自己的故事。
　　 那季节就定位为十二月，初冬，下雪天，晚。
　　 箫杰撑着后腰站在窗户前，她看到风席卷的雪粒，以天空的黑色为底色，涂抹出一幅流动迷宫一般的白沙画。她笨重的身子，映在玻璃窗上，仿佛被困在其中。她想用手去涂抹，寻一条路。冰冷的玻璃阻挡了她。
　　 玻璃的冰冷顺着手臂蔓延，腹中的刚满六个月的胎儿也似乎感觉到了，他蹬着，踢着。
　　 “哎呦”，疼痛惊醒箫杰，她不由得呻吟着。腹部一阵阵的紧绷，更让她手足无措。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办？她一步步地退后，靠坐在沙发上。
　　 是宫缩吗？或许是。箫杰用掌心缓缓抚过，孩子逐渐平静下来。“宝宝，你要乖，我们一起等姐姐回家。”箫杰这样叨念着，蛊惑着自己。
　　 夜，自顾自地行走，人，仍旧不见踪影。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她。
　　 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被灯光照亮，静默着，却又像在诉说着，又仿佛从桌椅的阴影处，随时可以钻出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箫杰望眼欲穿等候的白一箫。
　　 可白一箫已经在箫杰的视线中，足足消失十八个小时了。
　　 前十二个小时，算不上消失，那时的白一箫正在上课。在家休养的箫杰躺在沙发上，沐浴在阳光中，思绪随着阳光的位移，一点点地被梳理，很多混乱的逐渐清晰起来。
　　 首先，自然关于白一箫。
　　 箫杰仍记得，九月初送白一箫上学的场面，仿佛送金榜题名的学子。但本应欢天喜地的白一箫，偎在奶奶的身边，苦着脸，没有一丝笑意。见此，箫杰的唇边泛起一缕似有如无的苦涩。
　　 箫杰明白，这是大家对她的另类安慰。白一箫考了市里普通高中都不能留的分数，箫杰费尽心思，才将女儿安排到县里的私立中学。
　　 很快，大家热情的欢送和学校的遭遇形成鲜明的对比，箫杰哭笑不得，倍感讽刺。白一箫的宿舍脏得仿佛被空置多年，串联到一起的上下铺，像极了大通铺。光秃秃的木床板上长着绿色的毛，墙角的旮旯里，几个蜘蛛网反射着惨白的光。残缺的玻璃上，积存的泥土被雨水冲刷成狰狞的抽象画。
　　 箫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犹豫着是否留下。白莫宇二话不说，闷头撸起袖子干活。
　　 坚持！顶住！箫杰说服着自己。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家长和学生，他们像自投罗网的鱼，在网中无力地挣扎着。
　　 一番忙碌，箫杰感觉浑身像被拆散了一般。尤其腰，几乎折断了，动一下就疼一身汗。但她不愿意示弱给白一箫。而是故作镇静地叮嘱几句就离开了。这就像他们平时的相处，冷冷的，若不是相似的面孔出卖她们是一家人，否则真仿佛素昧平生一般。
　　 归程的箫杰，一直窝在后排座沉思。她始终认为，虽然环境艰苦一下，但对于白一箫来说是极为适合的。白一箫不一直说在家里压抑吗？说没有空间吗？现在这样，不是正合她意吗？
　　 可真的面对分别，箫杰的心好像一下被掏空了。眼眶发热，好悬泪水没有落下来。
　　 归家后，箫杰失魂落魄地坐卧不安。第二天清晨，箫杰感觉头昏涨涨，每个骨节都不听使唤，她瘫在床上，感觉像要死了一般。这时，接到了学校电话：白一箫要求退学。
　　 箫杰顿感天旋地转，她想叫白莫宇，可声音却不能控制地直直地摔出去。
　　 “啊，啊……”
　　 白莫宇被惊醒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站在箫杰的床边，但看到歇斯底里的箫杰，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箫杰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蹭地坐起来，褪去睡衣，随便抓了一件连衣裙套在身上，披散着头发就往外走：走，去学校。
　　 原本晴朗朗的天，突然下起了太阳雨。刷器反复地涂抹，却赶不及雨落的迅即。这像极了箫杰此刻的心情。
　　 赶到学校门口时，雨下得正大。狂风席卷之处，树弯腰，草伏地。电闪雷鸣，清晨如深夜。白一箫倔强地站在保安室外，头发黏在脸上，衣服贴在身上。白莫宇奔下车，用身体护住了白一箫。箫杰跟着老师去办理离校手续。雨瞬时将箫杰包裹，她浑身湿透，长发打着绺儿贴在后背上，长裙紧裹在身，成了走路的牵绊。她微低着头，踉踉跄跄的，这个门出，从那个门进，纤细的身子，在风雨中，仿佛一枚摇摆的树叶。白莫宇远远地看着，心里突然漾起一股疼惜。
　　 返程时，一家人都沉默着。
　　 雨滴疯狂地冲刷着车窗，前车卷起的雨幕将他们的视线笼罩，箫杰僵直的双臂，紧握方向盘，试图稳住。车前行着，仿佛闯进世界末日一般。
　　 箫杰知道，白一箫是她挣脱不开的噩梦，或许对于白一箫来说，这个家也是一个噩梦。他们在一起，就是彼此折磨。
　　 箫杰付了几万元的赞助费，终于将白一箫作为插班生，塞到市郊的一所职业技术高中。白一箫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仿佛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看不起。
　　 箫杰见状，头皮发麻，她知道所有的一切的平静，都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前奏。
　　 果然，白一箫不负箫杰所望。
　　 这天，箫杰正在主持季度总结大会，她感觉到口袋中的手机连续震动起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忙不顾大家的质疑，跑到楼道接听，是白一箫老师来电：“一箫妈妈，你快来吧！白一箫若想上，就上，不想上，你们就接走吧！”
　　 箫杰腾得头晕了。她赶紧请假，驱车赶往学校。
　　 “老师，我保证白一箫不会这样了，我回家一定好好教育她！老师您就原谅她吧！那边的医药费，我来承担，我去道歉，老师，求求您了，孩子太小，不懂事！”箫杰拉着老师的手，哀求着！
　　 老师手向白一箫指指戳戳：“怎么能打人呢？一个女孩子，如此暴力！你回家好好管教吧！若再有第二次，这个学校是不会留她的！”
　　 “好，好……”
　　 白一箫立在房间一侧，她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
　　 拿着“反省三天”的结果，白一箫不以为然地拧身就走，箫杰跟着走出学校。突然，她感觉小腹很空，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下坠。“若，万一，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突袭的颓废，使箫杰一改往日的坚强，带着白一箫直接回家。饭也不做，两个人，两间房，彼此禁闭。
　　 白莫宇闻听消息后，匆忙赶回来。看到两扇紧闭的房门里，死一般的静，他垂着头走入厨房。不管如何，生活还得继续。
　　 做好饭，白莫宇唤了好几声。谁都不应。独坐餐桌旁，他吃了一口，如鲠在喉。愣怔着看餐桌旁的照片墙，结婚照、白一箫的成长照。不知觉眼泪滑落。
　　 箫杰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如此，坚持还有什么意义？是否将白一箫送到她奶奶身边，或许她就正常了呢？但，箫杰真的不想再次把白一箫推开。当年，将未满周岁的白一箫放到奶奶家，而造成的十五年的分别，是箫杰心中难以织补的空洞。
　　 尤其现在，那个她未曾说，但终究会被发现的秘密，也如炸弹一般，潜伏在这个家庭之中。
　　 箫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箫杰来到白一箫房间，问：“箫箫，打人是不对的，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呢？跟妈妈说说。”
　　 “跟你说，有用吗？真是笑话，跟奶奶说还差不多，奶奶看我这样，都知道帮我，你连我怎么了都不知道？还有脸来问吗？”
　　 听到白一箫的质问，箫杰一时语塞。是，她真的不知道到底如何才是帮白一箫。
　　 “你跟妈妈说说，我去帮你解决！”
　　 “不用，箫行长，您忙正事吧！我不用您大人物审核、批阅！”
　　 被白一箫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一顿，箫杰颜面尽失，她强压心头的怒火。
　　 “箫箫，怎么能这样说话，妈妈不是为你着想吗？你打人还有理呀！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箫杰这样说着，欲退出。白一箫却咄咄逼人地站起来。
　　 “妈妈？箫行长，您几时记起来我是你的女儿，我受欺负的时候，我没饭吃的时候，我没有朋友的时候，你知道吗？笑话，妈妈，天下哪儿有你这样的妈妈，您是箫行长。不是我妈！”
　　 “啪”的一声，把箫杰和白一箫都吓到了。箫杰的手掌血红血红的，不由自主地发着颤儿。白一箫的脸颊上的掌印由白到红仿佛只是一瞬，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箫杰。
　　 “对不起，箫箫，妈妈……”
　　 “哈，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我早就知道，哼，怎么不一生下来就掐死我，你们这样，生孩子干嘛？！”
　　 “箫杰，你怎么这样？你出去！箫箫，爸爸跟你谈谈！”
　　 “不，你们都是魔鬼！我白一箫谁都不听！”
　　 箫杰白莫宇被白一箫推出来，回身想再说什么，却被一扇门阻挡。无奈间，两个人面面相觑地、挫败地坐在沙发上。
　　 白莫宇发现箫杰的脸色蜡黄蜡黄的，想问。但她却突然捂着嘴巴跑向洗手间。
　　 不一会儿，传来不间断的干呕声，他循声而去。看箫杰无力地伏在洗手盆上，干呕，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你……”
　　 “我没事。”箫杰说完，推开他。回到自己房间。那晚，箫杰一夜未眠。
　　 白一箫的话触动了她的敏感，是，白一箫都没有照顾好，哪有什么资格再当妈妈呢？尤其在夫妻情感消磨殆尽，面临各奔东西之时，这个孩子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残缺，而要搭上这个未出世孩子的一辈子吗？可他已经三个多月了呀！有怎么舍得？
　　 孩子不是筹码，更不能容放弃。尤其白一箫。还有这个意外而至的孩子。两个，一个都不能少。
　　 可，如何才能走进白一箫的内心呢？到底自己哪儿做得不对呢？
　　 翻来覆去地想，反反复复地问。不知觉，天蒙蒙亮了。她爬起来，强撑着熬了粥。但站在灶台旁，她没有勇气去唤白一箫，更不想出现在白莫宇面前。
　　 真希望时间停止，可日子却又必须继续，很快滑入深秋。
　　 白莫宇是在办证中心发现箫杰怀孕的。正是十月十日，十全十美的日子，办证中心婚姻登记处排了很长的队伍。箫杰站在其中，感觉自己就像跌落地面的落叶，身不由己地被风吹着。
　　 队伍位移的速度极慢，大厅内空气不流通，污浊。箫杰只感觉喉头发痒，先是干呕不已，继之吐了一地。
　　 旁边同样等待的人纷纷议论说：这是先上车再补票呀，还是怀了别人的孩子打离婚呀！
　　 声声句句刺入白莫宇的心，他忙询问。箫杰不理会，转身欲走。
　　 白莫宇惊诧地发现，原本宽松的职业装，此刻紧紧地裹在箫杰身上。他懊悔不已，这段时间一家人冷战，他有多久没有正眼看过箫杰了呀！他拉住箫杰：“去医院。”
　　 箫杰挣扎着躲开：“这孩子与你无关，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白莫宇也气急了：“都要离婚了，留着孩子做什么？你疯了吗？”
　　 “我就是疯了，女儿养成这个样子，婚姻也经营失败了，竟然还痴心妄想想要孩子。但白莫宇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已经来了，我们不能像当年推开箫箫那样放弃他。这对他是不公平的。他现在已经有了心跳，他也会有自己的情感，我要为他负责。白莫宇你不用怕，婚，照常离，这孩子，我自己养，我们现在继续去办手续。明明白白地写清楚！”
　　 “箫杰，现在要二孩是合法了，但你想过没有，这是一个孩子，不是一个可以讲说的条件，你怎么能这么任性，咱们之间有一个箫箫就够了，咱们毁了箫箫就够残忍了，还要一个新的箫箫，再去毁一次吗？”
　　 “哼，白莫宇，你是一个懦夫，我是对不起箫箫，但你要知道，不管箫箫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放开她。我相信，她的本性是善良的，我相信，只要我付出，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过去所有的错，让我来承担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