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老照片，在影集的最后面。其实，它不能算是“老”的，是几年前照的。
　　 照片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最小的姑姑，她是我们老于家最漂亮的女人。小姑比我大六岁，因为爷爷那辈子兄弟多，我的爷爷排行在前，她的爸爸排行在后，所以我们相差不多，却是两辈人的。
　　 外公家和五爷爷家住在一个胡同里，爷爷家在东头，外公在西头，中间隔着八户人家。五奶奶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大美女，她生了五个孩子，只有小姑姑最像她。小姑，典型的东北女孩，高高的个头（1米73），椭圆形的脸庞，尖尖的小下巴，睫毛不是很长，眼睛却是大大的，最大的特点是她的眼睛是褐色的，很有神。小姑的皮肤细嫩白皙，一笑会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只要她走在街上，总是招来一群人的侧目，还有就是一串串的口哨声。
　　 我有三个姑姑，她们都算是漂亮的女子，可是在小姑的身上却体现出太多的不同。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小姑姑有一个烦恼，那就是她的头发黄黄的，再加上有点褐色的眼球，大家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美国佬”。小姑为此早早地学会了织衣服，主要是织帽子，她总是在投上配一个漂亮的小帽子，来掩盖她的黄色头发。
　　 老宅的胡同里十户人间，孩子却有几十个，那时候一家都是五六个孩子，小姑漂亮又有个性，她是他们那批孩子里的孩子王。五爷爷家五个孩子，只有小姑的学习成绩不错，每次母亲给她开家长会回来，就会夸上几句。“秀美这丫头，将来能有出息。”
　　 母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五奶奶。
　　 五奶奶在大院里出了名的吝啬，是个美丽的懒女人。五爷爷会推拿接骨，师傅是一个老中医，五爷爷从小就在诊所里当学徒，虽然没有什么正规毕业的文凭，但是十里八乡的都知道，有了磕碰扭伤的就来找五爷爷。五爷爷娶五奶奶就是因为五奶奶漂亮。
　　 漂亮的女人难生养，这句话应在了五奶奶身上，五爷爷没办过继了父亲当儿子。父亲来的第二年，五奶奶怀孕了，而且在十几年里生了五个子女，五爷爷高兴了，五奶奶再一次变成了高傲的女人。
　　 五奶奶不会做家务，而且身体多病，每天守着她的木箱子。她床旁的箱子里，放的都是五爷爷买回来的好吃的，有糕点和水果。五奶奶不仅是对父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一样，那些小零食，她都是自己吃，从来不给孩子们的。在这种环境里成长的五个孩子，性格各异。大叔比较年长，和母亲亲近，基本早晚饭都在我外公家里吃，剩下的几个人都是等着小姑放学做饭吃。
　　 我上小学的时候，小姑已经开始管家了。因为她彻底和五奶奶吵了一次架，拿回了家里的生活费。小姑很会理财，每一次都把爷爷的工资分成若干份，而且不会的，不懂的，拿着小本子跑到母亲这里来问。自从小姑撑起了五爷爷的家，母亲相对轻松多了。
　　 小姑的好多故事是母亲讲给我的，我对小姑的第一印象是从她结婚开始的。
　　 小姑早婚，21岁就嫁给了和她同岁的小姑父，这在五爷爷家掀起了轩然大波。我那年16岁，我们家已经搬离了老宅。母亲在年前接到了小姑的电话，让她和父亲去给她操办婚事，原因是五奶奶不同意。
　　 我陪着母亲走进五奶奶家的老屋时，房间里一片混乱。
　　 “咳咳，秀美，我告诉你，你要是嫁给这个丑男人，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咳咳，咳咳……”五奶奶因为激动，不停地咳嗽着。
　　 “秀美啊！你书读得好好的，将来咱们出来时国营技术工，多好。这么着急结婚干嘛？”五爷爷的声音低低的。
　　 “你们知道什么？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多呆了，我就想嫁个丑八怪怎么了？”小姑的声音有点激动，显得有点刺耳。
　　 母亲赶紧往屋里走去，房间里全是烟雾，大叔、二叔、还有五爷爷在拼命地吸着烟。五奶奶在拼命地咳嗽着……
　　 “秀美，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说结婚了呢？”母亲进屋和爷爷奶奶打了招呼，直奔主题了。
　　 “嫂子，我和小赵脾气合得来，他处处让着我，对我好。他自己有房子，我们要结婚，你看看这个家，我都累死了，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小姑说着，眼泪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母亲去安慰爷爷奶奶，小姑喊着我回到了她的房间。大姑出嫁以后，这个不足四平米的小屋就是小姑一个人的了。不过，房间没有窗户，很是阴暗，而且很是拥挤。小姑的床是用两个木箱搭成的，箱子里装的是她的衣服和书。
　　 “小姑，我看过你的男朋友，很帅气呀！怎么奶奶说丑呢？”一进房间我就开口问道。
　　 “不是那个了，我们分手了。你的这个姑父确实有点难看。”小姑轻声地说道。
　　 “那干嘛嫁他？我们再找呗。”十六岁的我对婚姻这个词还是很迷茫，不过爱情我倒是觉得应该完美一些的，何况，小姑这么漂亮。
　　 “你不懂的，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母亲推门走了进来，问了小姑同样的话题。我看到，小姑哭了。她一边哭着一边和母亲说道：“嫂子，这婚我得结。你看看家里都什么样了，眼看着弟弟也大了，我得管。还有我爹，竟是依仗着你和大哥来照顾，我娘也不会管家，一团糟。我和小赵结婚，第一是因为他对我百依百顺；二是因为他家条件好，我想自己干，将来大家好生活的好些，少拖累你们。”
　　 面对这样的小姑，母亲也流泪了。
　　 小姑出嫁了，她虽然没有得到母亲的祝福，我们还是哭着把她送出了家门。婚后的小姑，有很长一段时间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只是从母亲那得来了一点点消息，她去了南方学习，她又去了河北，她开了自己的厂子……
　　 小姑，是我们家第一个下海经商的。
　　 我21岁时，小姑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款了。她自己在经营一家电热毯厂，有声有色的，省内销售一直处于领先的地位。小姑，让五爷爷家的生活得以质的改变。大姑也成了小姑生产的电热毯的零售商，叔叔们也在工作之余，去厂子帮忙，小姑都是给开工资的。母亲是个性比较淡然的人，看着五爷爷一家红红火火的，我们反倒是去的少了。除了年节去问候，少了很多的接触。
　　 小姑第一次来单位找我，就惊艳了大家的目光。依着得体，美丽动人，这是同事们对她的第一印象。她送姑父的妹妹来住院，她不光管着自己的哥哥姐姐，姑父家的事情，也是她一手操办着。小姑，在正好的年华里，美丽干练，引人注目着。
　　 我和小姑开始了一段亲密接触，源于她的病。小姑病了，得了胃癌。这一消息，让我震惊。几年前，我刚刚送走了母亲，母亲58岁的年纪，让我有了彻骨的疼惜。可是，小姑只有44岁。
　　 主治医生说，她的病因就是常年饮食的不协调造成的。姑父捶胸顿足地痛哭着，说这事怨他，事业之初，小姑一直坚持自己送货，一直在路上，吃饭很是不应时，饥饱无常。他开始以为只是小病，没有在意，一拖十几年，胃溃疡癌变了。
　　 小姑很配合医生的治疗，她自己知道病情，在表面上依旧看不出那份沉重，她依旧笑着面对着。术后，小姑邀请大家去聚餐，这是我们家人最全的一次聚餐，那一天正好是母亲节，那一天也是我的生日……这张老照片，就是叔叔们在那一天给我们照的，它成了我们永久的纪念。
　　 小姑在最后的时间里，一直教女儿管理厂子，让姑父接收一些关联企业的信息，她一刻也没得清闲。每次我陪她去化疗，她都是带着她的通讯录，手里的手机也是不停地在响着。
　　 “老姑，钱是身外物，我们不要了。你休息一下吧。”我总是劝着，不理解她的做法。
　　 “丫头，你懂什么？钱救不了我的命，可是它能让你姑父和丹丹好好地活着。我为他们只能做这么多了，你姑父太老实，这么多年跟着我，只听我的话，他都不会经营的。还有丹丹，刚刚上大学，路还远着呢……”她的声音很虚弱，却有一种坚定支撑着。
　　 小姑，美丽开始远离她了，她也开始了蜗居。
　　 疾病蚕食着小姑病弱的身体，她已经骨瘦如柴了，往日的容颜不在，小姑开始有了点点的悲哀。
　　 “丫头，我还是不去医院了，你来给我把点滴扎上吧。”我开始每天去小姑家报到了。
　　 “丫头，你看看，我这头发还能再长出来吧？”小姑手里拿着小镜子，看着因为化疗落得稀松的头发叹着气。
　　 “老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后的日子，是我对小姑最刮目相看的日子。她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就连大叔家的孩子上学的费用，她都一一做了最好的打算。她惦记着最小的叔叔，惦记着女儿，惦记着姑父，惦记着侄男嫡女，就是没有想过这样的自己，让我们忍不住去哭泣……
　　 小姑，随着秋天的落叶凋零了。躺在棺木里的小姑，看上去有七十岁。苍老憔悴，即使化妆师给她深陷的双腮扑上了一层绯红，依旧没有了那份美丽。告别厅里，不停地播放着她旧时的音容笑貌，大家怎么也不会和躺在那里的她联系在一起……
　　 时光远去，转眼过去了六年。又到了飘雪的日子，又到了小姑的生日，一种想念随着窗外飘落而下的雪来到了我的心间。翻开影集，一张张一页页，外公、外婆、母亲、叔叔、小姑……一个个离我而去的身影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重现着。
　　 最后一张，小姑微笑着搂着我的肩，她依旧年轻，依旧靓丽的容颜，一直停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