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母亲的生命树 (散文)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最难忘的,便是家门口的那棵歪脖子大槐树。
那是一棵有水桶口粗般的槐树,遮天蔽日,枝繁叶茂,参天耸立。据说是母亲小时候在姥姥家的地头上栽种的,和父亲成婚后的第二年,姥姥家因整修土地,想把它刨掉。母亲听说后,就和舅舅一商量,找了十多个劳力帮忙,费了好大一番气力,给挪到了我们家里,栽在了家的大门口。挪来时槐树身子已有大碗口粗,母亲之所以不舍得废掉,就是看中了树上每年结出的槐花。在那个年代,那可是一种可口的食粮啊!
一到春天,满树上葱茏茂密,绿白相间,景色煞是壮观。家门口,便成了一个槐花飘香的世界。槐花和着叶子,一束束,一簇簇,白得闪眼,绿得发亮,到处散发着一股股诱人的清香,直招得蜂嬉蝶舞,鸟鸣虫吟,无限的热闹。
这段时间里,母亲便会拿根一头绑着个铁钩子的长杆子,站在槐树下,或是攀沿到房顶上,从树上钩下来一串串槐花。遇到高处够不到的地方,便差着家里人或邻居爬到树上,站在树杈上再用钩子往下钩。
此时此刻,槐树上下,便天天成了一个欢笑的世界。大人小孩,都赶过来热情地帮忙。孩子们上来,用手撸下来一把把鲜槐花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对视着笑,瞅个空儿,各自抱起地上的一堆槐花枝子,撒腿就跑,惹得母亲在后面笑个不停。
母亲把钩下来的槐花,让街坊邻居先拿回家尝尝,最后才把剩下的抱回家。坐在院子里,一点点从枝上撸下来,挑净,洗几遍,然后用块稀疏的方布包裹上,挤出水分。此时的槐花,既可在锅里蒸着吃、煮着吃、炒着吃,也可以跟地瓜面和在一块做成槐花窝窝、槐花团子,吃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鲜槐花暂时用不完的,母亲除分散给街坊邻居拿去以外,剩下的,便用开水烫一下,捞出来控净水分,撒上些盐,晾干,最后用块塑料油布包扎起来,随吃随拿,一直能吃很长的时间。
那时候,兴集体干活,生产队里的铃,就挂在了那棵槐树上。每天天不亮,我在睡梦中,便会被一阵急促的“当当当”的敲铃声乱醒。我会看到家里人很快地穿衣裳起来,开门出去到槐树下集合。最后,由队长带领着,一块下地干活去。
场面大而隆重的,当属有月光的晚上,生产队里在槐树底下开大会。铃声一响,村里人便群拥而至。槐树下,很快便蹲满了黑压压的人。老队长站在槐树下的一张方桌上,一手掐腰,一手不停地挥舞着,口中还不时地吆喝着……有淘气的孩子,便会趁机攀到槐树上去,骑在树杈上,一边拽着鲜槐花吃,一边向下面的人群里扮着鬼脸看热闹。那时我还小,只依稀记得母亲教我一首开会的歌,歌词是这样的: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
每到夏天的午后或晚上,槐树下,便会聚满前来纳凉的人们,三个一组,五个一群,说说笑笑,开心至极。若逢上来村里唱戏、耍猴的,一准会把表演的场地,设在老槐树下。这时候,母亲便会为他们烧水端饭,拿出存放的槐花施舍他们,令他们很受感动!
闲暇时,是槐树下最开心的日子。街上的花婶婶、奶奶们,便会拎些针线活,来到槐树下。母亲便从家里搬出来许多坐位,给她们坐。然后便拿些针线活,和她们围坐在一起,一边纳着针线,一边拉着家常话,其乐融融。淘气的孩子们,会悄悄地从一旁爬到槐树上去,折些带叶的树枝做个帽子戴头上,然后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在树上演八路军打鬼子的游戏,既惊险,又刺激。此起彼落的喊叫声,会很快传到下面大人的耳眼里,她们会立马站起身来,对着树上吼个不停。孩子们这才一个个极不情愿地从树上滑溜下来,屁股上,自然少不了挨家长几个巴掌的教训。
最有趣的,是每年槐花飘香的时候,逢上那个卖小鸡的叔叔过来。他用辆自行车驮着一大跨篓小雏鸡苗,边走边吆着嘹亮高亢的长音:“小——鸡——了——噢!赊——小——鸡了!”最后,便会一准地转悠到槐树底下,扎下车子,将小鸡跨篓搬下来,放在地上。然后一边和母亲等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拿出个草围子,往地上一圈一围,抓进去好多小鸡苗,让买小鸡的在这里面挑选。
每每这时,母亲和婶婶等人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一块围拢上来,说笑着,打唠着,各自挑选着自己喜欢的小鸡儿。
那时候,农村的家庭,过得都穷。买小鸡虽都不多,也就五只八只的,却也是掏不出现钱买,都是先记下账,赊下来,待以后钱攒够了放好,等叔叔上门讨要。
值得一提的,是卖鸡的叔叔不识字,很实诚的一个人。记账时,他便拿出个小本本和铅笔,让母亲等人挨个儿自己来记。可母亲她们几个也都不识字呀,这可咋办?母亲情急之下,突然看到了刚下学走来的我,于是忙唤住我,帮着记账。那时我刚上小学一二年级,字识得也不多,但在母亲的怂恿下,就只好硬着头皮拿起笔,在小本子上写起来:
x月x日,娘在大坏(槐)树下设(赊)小鸡5个(只);穿红上衣的花婶婶在大坏(槐)树下设(赊)小鸡8个(只);爱笑的老奶奶在大坏(槐)树下设(赊)小鸡7个(只);二狗的娘在大坏(槐)树下设(赊)小鸡5个(只)……
写完后,卖小鸡的叔叔接过去小本子看看,又问我一句:“都记下了吗?”见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后,就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收拾好摊子,笑着离开了。
要账的时候,麻烦出来了。叔叔推着个车子,站在槐树下,拿着那个小本本,哭笑不得,弄不清上面写的人都是谁,只好不厌其烦地问着过往的行人。路过的人看看,笑笑摇摇头,就嘱咐他:再等等吧!队里干活的人还都没下晌呢?
好在卖小鸡的叔叔有耐心,一直等到母亲从地里回来,母亲不好意思地道着歉,忙回家拿钱还上。又领着他逐一找上门去,这才如数要回了鸡苗钱。
卖鸡的叔叔推着车子,高兴地离开时,走了老远,还不时地转过身来,冲着槐树下的母亲,感激地招手……
那年月,日子最难过的,是闹饥荒的那一年。到了春天,村里的家家户户,该吃的东西都吃光了。村民们于是瞪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开始盯上了我家门前的大槐树。
那时候,槐树上才刚刚长出叶子,还没结槐花。母亲望着槐树泪眼涔涔,对父亲说:“就帮帮他们吧!”
父亲点点头,站在槐树下,对村民挥着手道:“大家注意安全,就上树撸叶子吃吧!”
父亲话未说完,村民们便一窝蜂涌上去……树下,树上,房顶,顷刻间便挤满了人,人声噪杂,乱成了一锅粥。不到半天的时辰,诺大一棵槐树上的叶子,便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槐树下,一片狼藉,折断的树枝扔的到处都是。
母亲望着槐树直打颤,她上前两手紧紧抱住槐树,泪流满面。她不是心疼大槐树,而是想,要是再多有几棵这样的树,该多好呀!至少,村民会好过些。她口里喃喃道:“槐树呀!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啦!”
翌年春季,那棵大槐树上,竟又萌出了嫩芽,长出了新枝,很快便焕发出来一种勃勃的生机。
母亲望着树,两眼掉着泪直笑:“谢天谢地,树儿竟没死!活了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就在这一年,母亲在家里,围着院墙跟,又栽上了八棵小槐树苗,还真的都活了。
母亲说,她是怕再赶上那样的孬年景呀!有了树,心里就变踏实啦!
光阴荏苒,时光匆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农民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吃树叶早已成为了历史。那棵大槐树,则愈发地显得蓊郁苍劲,保持着生命力的一种旺盛与顽强。村民们年年钩那棵大槐树上的槐花吃,却依然一如当年。只不过这时候吃槐花,不再单纯的是填饱肚子充饥用,而是品尝的一种绿色天然的口味,享受的是一种养生之道。可惜的是,村里后来在统一更新规划街道时,那棵大槐树,因碍事被刨除了。老母亲望着倒在地上的大槐树,流着泪叹然道:“那么多年的苦难都挺过来了,真没想到这时候给毁掉了性命,可惜啊!”
母亲在家中栽下的那八棵小槐树,长到碗口粗时,三弟因翻盖老院落,结果也都给清除了。母亲老泪纵横着说,以后她瞅个不碍事的地方,还得再栽上几棵,看着槐花树,吃着槐花,心里舒服呀!可惜一直到后来她去世,也没有再栽成。留下了她心头上的一抹无奈,一种遗憾,一桩未了的心愿。
槐树不再,从此开始成为我心底一种深沉的回忆。
槐树有灵,见证着母亲风雨沧桑的岁月!
槐树有情,目睹着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
槐树有爱,演绎着母亲的一种敦朴善良的襟怀!
槐树,母亲的生命树啊!
又是一年春草绿,当我来到母亲的坟茔上,祭奠母亲时,我突然发现,母亲的坟茔前,不知何时,竟自发地长出来一棵小树苗,沐浴着阳光雨露,生机盎然,彰显着生命的靓丽。
那不是一棵小小的槐花树么!
我心里蓦然一动:那一定是母亲不息的灵魂,演绎出来的又一种呵护我们的生命!
今天眼睛疼痛,按语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