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终于下雪了！它用沉默宁静的表情，广袤纷扬的姿态埋葬着过去。
　　 我漂泊在外几十年，几十年的过去都被这年复一年的白雪覆盖了，唯有母爱总会穿越冬天，温暖我这个任性的老孩子。我仿佛又看见炉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在母亲短发掩映的脸上一跳一跳，炕头并排睡着我们姐弟四个，黑黑的脑袋一个个冒出被窝，忽闪忽闪的黑眼睛盯着晶莹雪亮的窗花发呆，屋外大雪纷飞，覆盖着绵长遥远的未来……隔着几十年的岁月，山山水水，行行重行行，这清晰的画面依旧能穿越冬天，顺着回忆暖暖地浮现在眼前。
　　 但不要以为我儿时就喜欢冬天，即便在雪后的院子里可以踩脚印、堆雪人，可以支起竹筛子逮麻雀，甚至到村外的浊漳河上溜冰……但我并不因此就喜欢冬天。因为北风的寒哨一吹，母亲就会逼着我穿上笨重的棉衣棉鞋，本就肥胖的我哪里还跑得起来？每年的学校冬季越野赛我总是最后一名，更要命的是厚棉服包裹着的我上课时常常昏昏欲睡，对此我年年嘟嘴抗议，年年收效甚微。不只如此，母亲还总给我讲后娘絮假棉袄的故事，言语中对她自己这个亲娘的做法还颇为得意，我只有在心里叫苦不迭：亲娘啊，你的爱泛滥成灾啦!
　　 十二三岁以后，我逐渐开始反抗这种无可逃避的母爱。那时我是一个内向的孩子，爱一个人走路，喜欢自言自语，每天以日记形式藏起自己青春的小秘密。放学后我躲在小屋里，一写就是半天时间，写完就偷偷藏在褥子底下。母亲的怀疑的目光不时地落在我身上，我装作视而不见，和她的话越来越少，口气越来越硬。
　　 我和母亲相处的日子平静如水而又暗流涌动，但母亲怎么可能因为我的冷而降低她母爱的温度呢？
　　 我在她的眼睛里越来越多地读出了窥探的意思，心里的反感日积月累。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目睹母亲翻看我的日记，这无孔不入的母爱刹那间让我彻底崩溃了。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日记本，跑出了院子。我穿过河滩地，坐在枯草林立的河岸边，伤心地把日记本撕了个粉碎。冬日的阳光被北风抽打着落在草丛里，那些尖细的枯草摩挲着手掌，不时地向来路张望。我扭回头，看见母亲单薄的身影远远地走来。
　　 我擦干泪，下决心不回家，不与母亲再多说一句话。
　　 翻过几个山头后，我一个人跑到十几里外的姥姥家，但我是没法逃开母亲的，晚饭时分她疲惫地出现在门口。北风把她的一头短发吹得像蓬草一样乱，脖子连条围巾也没围，嘴唇冻得发紫，第一眼瞅见她，我有些心疼，有些害怕。令我惊讶的时，母亲什么也没说，脸上竟浮现我意想不到的惭愧。
　　 我依旧冷冷地不搭理她，晚上早早地就上炕睡了。迷迷糊糊间，听到她一边抽抽噎噎地哭，一边和姥姥絮絮叨叨地倾诉，夜半起夜时，发现她仍坐在灯影里掉泪，我心里有些后悔了，但生性内向的我表达不出这份后悔。成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吓坏了的母亲在匆匆把弟妹们托付邻居后，就一路打听一路赶来找我，十几里的山路，她始终跟在我后面。
　　 我原来一直想不通母亲夜里的哭泣，现在我也做了母亲，才明白：母亲的心里还有另外的三个孩子啊！那是八十年代初，没有电话，没但有网络，她没法及时知道孩子们是否都按时回家，是否能吃饱，况且大冬天的，晚上睡得暖吗？踏实吗？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当我也成为母亲之后，我才深切体会到一个母亲对儿女牵肠挂肚的爱，那是一颗心时常被煎被熬的爱啊！
　　 不只我的母亲，试想：哪一个母亲不害怕风筝断线呢？这种恐惧感让她们不时地扯紧手头的绳子。也正因为如此，我后来和母亲的冲突仍旧不断，比如过年我带男朋友回家，她支使弟弟妹妹做她的眼目，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生怕我们做出半点亲密行为让村里人笑话。我一肚子的火没处发，就给她脸色看，但她依旧寸步不让。成年后我不得不感慨：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但我母亲的爱不只像那牵扯着我的风筝线，还像我儿时的老院子，不设墙。因此，即便我远隔千里万里，她的耳她的神也会到达我的身边。关于这一点，我起初也不相信，因为我离开村子，离开山西几十年了，千里万里远，我想，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的母亲一定习惯了我的远行，她的爱怕是鞭长莫及了吧？可令我万万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有一年，我在加拿大，上下班需自己乘公交车。有一次，天格外冷，雪积了有半腿高，靠呵气取暖的我在久等之后急匆匆地上了车。车上乘客很少，而且都安安静静，仿佛这车如雪中的一叶小船要悠闲地开往冬天的尽头，我慢慢地闭目养起神来：此刻的东半球正是夜半，老妈老爸一定在酣睡吧？四个孩子像小鸟一样一只一只地都飞走了，他们的梦里都有些什么呢？
　　 杂沓的人声惊醒了我，透过车门看到的情景让我的心里一咯噔，坐错车了！我赶紧下了车，四下里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这个山城的半山腰，盘盘曲曲的公路疲倦地伸向大海，伸向我双腿走不回的地方，那一时间产生的与世隔绝之感让我恐惧。天性内向的我怀揣着不多的英文单词慢慢地在山路上走着……天黑后，我终于辗转回到家。打开电脑，妹妹的询问迫不及待地蹦出来：姐姐，快回话！！！妈半夜打过电话来说做了个恶梦，一定让我联系到你，你快回话呀！！！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做梦的时间，正是我在山城公路上迷路的时间。回忆起这件事来，至今我仍觉得不可思议：母爱倒底是怎样一种神奇的爱？不畏路途遥远，不惧三九严冬！甚至能在梦里漂洋过海！！
　　 近年来，母亲明显地老了，每次打电话她都反复在强调一句话：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母亲再也没有力量无孔不入地爱我们，但为什么我觉得如此失落呢？当我因为儿子负气离家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寻找时，我想起那年冬天我的母亲；当我因为偷看儿子的空间被儿子打入黑名单时，我又想起偷看我日记的母亲！此刻又是一个冬日的夜，父亲已经离世了，留在故乡的母亲现在怎么样呢？
　　 无论如何，我得再回去看看我那可亲可爱，可歌可叹，可敬可畏的亲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