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放在桌上，熟悉的字体使我眼前一亮——“小不点儿”的信！
　　 信中告诉我，他以高分被北京农业大学录取为研究生，赴校时准备专程来看我。
　　 一阵喜悦把我的思绪牵回六年前——当时我在老家桓仁县一所重点中学工作。一九八七年秋季开学，我接手新高一班主任。随时间推移，一个长着苹果般脸孔，个子很小头却挺大的学生渐渐引起我的注意。他叫李军，听讲时，他双眼放光，情绪总是那么旺盛，好像每一个细胞都跃跃欲试；上自习时，总是那么投入，沉湎于解题思考之中，即使十头老牛也拉他不动；作业总是那么规范工整，一丝不苟；几次大型考试，都在年组名列前茅；特别是在与同学嬉笑疯闹时，虽人小力薄，处于弱势，但总也不恼。时间长了，同学们都很喜欢他，喊他“不点儿”，他也乐呵呵答应。后来大家感到不够劲儿，又叫成了“小不点儿”。
　　 高二暑期，我到“不点儿”家中访问，那是桓仁县极其偏僻的一个小山村——回龙村，他家是两间低矮的茅草房。刚进门时他没在家，他母亲说：从放假第一天起，“不点儿”就天天长在了江边钓蝲蛄，一天能钓几十斤呢。
　　 “不点儿”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不点儿”姐姐中专毕业，在县法院工作；两个哥哥都考上了大学，弟弟在乡初中读书（在校住宿），哥四个都需要花钱。我心中估算一下，两个上大学的孩子每人每月最少也得三十元（当时大学还没设立奖学金），再加上两个上中学的，这个家庭每月至少也得支出一百元才够。他们是怎样供孩子上学的呢？
　　 见我充满困惑的眼神，那女人似乎明白，说：“两个大孩子放暑假不回来，在县里建筑队干临时工。慕君钓蝲蛄，每天能钓二三十斤，县里骑摩托的下来收，一斤一角五。这一个暑假，光钓蝲蛄他就能卖一百多元，把自己秋天的学费、饭伙钱全解决了。另外大女儿也能帮助一些。”
　　 我不禁暗暗叹息，有这样一群发愤图强的孩子，这个家庭的困难只是暂时的。苦水里泡大，又自强不息的孩子，他们的前景是不可估量的。
　　 回龙村虽地处江边，但没有水田，我知农村大米珍贵，怕李军母亲难心，特地要她做苞米粥吃。晚饭时四人围坐在炕桌旁，吃着粘稠的苞米粥，切成片的玉米饼子，桌上摆了四个小盘子，分别是小咸鱼、咸鸭蛋瓣、炒芸豆、蝲蛄酱。吃得很香甜。晚上我和李军睡在北炕。后半夜时听见李军父亲起身下地开门走了，知他起早去砖厂烧窑，格外挣点钱给孩子筹集学费。
　　 我躺在炕上半天没有睡意。夏季天热，南窗开着，远处传来棒槌鸟高一声低一声鸣叫：“小皮袄！”心中不由对这对农民夫妇充满敬意。这是怎样的农民，用长满老茧的双手供养一群念书的孩子，沉重的生活负担没有压垮他们，脸上总洋溢着快乐与自信。与条件优越的城里人相比，这是何等达观的精神境界！自己在学校里每天见到“小不点儿”笑呵呵的苹果脸，哪知道这笑容里饱含着辛酸？李军那尚且稚弱的心灵承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承受之重啊？自己要不下来走一走，哪里会知道这些情况？想到这，我下决心利用这个暑假走遍全县农村，把每个学生家庭了解清楚。
　　 第二天随李军来到江边。这里是浑江下游，水势徐缓平稳，蜿蜒的江水依着山根慢悠悠流淌。山上层峦耸翠，奇峰树影倒映在幽深碧绿的江水中，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水。几块巨石卧于水边，似虎似牛如狮如象。
　　 脱鞋涉水，“小不点儿”穿着塑料凉鞋，领我爬上一块巨石。石上平滑干净，被阳光晒得温热。“小不点儿”把沿途捉来的青蛙取出一个，用石头砸烂，拴在线上，甩向石下深潭。说：“蝲蛄闻到腥味就会上钩，最好的饵料是鸡肠子，可谁家能为了钓蝲蛄而杀鸡呢，没办法，只好宰几只青蛙了。”我也学着样子把钓线放入水中。
　　 十几分钟过去，“不点儿”拽起钓线，扯出一串蝲蛄。我试了试，感觉钓线沉重，往上一提，呵！四五个大蝲蛄钳着钓线被扯出水面，到了石头上那蝲蛄还不松钳呢。把蝲蛄摘下放进口袋，“不点儿”拿出一根细长的绳子，用绳子的一端扎住口袋嘴，把口袋吊放在水中，另一端拴上石头放在身旁。
　　 我与“不点儿”边钓边聊天。问他：“‘不点儿’，你将来有什么理想？”
　　 “我想像二哥一样考农大，毕业后争取当一名县长，将来为改变农村落后面貌做贡献。”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老师你没看到么，我们家乡多落后？村子里家家穷得连苫房草都买不起，高粱秸都卖了钱。房子漏了只好用苞米秸苫，那东西不抗烂，得年年苫，越苫越厚，房顶就堆成了苞米秸垛，多难看？”他看着不远处的村子若有所思：“我一定学好本领，当个焦裕禄那样的干部，彻底改变家乡命运，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我深受感动。蓝天碧水间，听到一个有情感有志向孩子发自内心的誓言。心里默默祈祷，但愿天从人愿，助他获得成功！
　　 红日升至中天，气温炎热起来。蝲蛄装了半口袋。“不点儿”问：“老师，你会不会游泳？咱们洗澡吧。”
　　 我说：“好，洗一会儿。”脱了外衣，穿裤衩跳入水中。“不点儿”水性极好，鱼儿一般游向江心，我随后跟进。
　　 晴空丽日，江水湛绿，对岸青山绵亘，棒槌鸟在山里声声鸣叫，呼唤采参人。江水平缓流淌，粼粼细浪潋滟生辉，我展开四肢仰躺水面之上，望着天空冉冉白云和岸边郁郁葱葱绵密无隙的森林，耳听山上传来好听的鸟叫声：“今天打酒喝喝！”心中好不惬意。“不点儿”水性好极了，侧、仰、潜游无不自如，简直就是江中的一条鱼。
　　 我侧身见“不点儿”恣情地在水里扎猛戏水情景，不觉念出一句“大江钟灵气，高山藏俊鸟”来。看着看着，突然彻悟：是这山、这水养育了祖祖辈辈生活在浑江岸边的老百姓，悠悠山情水韵，滋养了江边人旷达的心境，禀赋了李家与生俱来的乐天向上，坚忍勤奋的精神世界。这种精神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给人以百折不回的勇气和信心。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仅指物质方面，其潜在的精神方面给人的动力往往更为强大呢。“不点儿”苹果脸上的笑容，胎始于父母开朗的胸怀，源于这如染如画的青山碧水……
　　 高三填报高考自愿时，由于“不点儿”学习成绩一贯优异，学校领导和老师都认为他应该报考清华或北大，可是“不点儿”却毅然选择了“农大”。
　　 转眼六年已过。记得“不点儿”刚升上大学的第一封来信，还坚定地说他将来要当一名县长，要为改变农村落后面貌贡献所学。
　　 呵，当年江中戏水的“小不点儿”现在已毛羽丰满，正待凌空展翅。你一定不会忘记：那青山在呼唤，那碧水在呼唤，那依然贫困的故乡在呼唤……
　　
　　 1996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