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陪母亲讨债(散文)
母亲那天正在晾晒衣服,进来了村里的巧然。
巧然和她的男人在城里一个小区看大门,春节母亲见到她回来过年。原来又黑又瘦的巧然,出去一年,白了,也胖了,还烫了头发。
一问,说两口子一个月能挣一千二百元。母亲很是羡慕,说如果有打工的机会,请她帮忙介绍一个。巧然一边看门房,一边也卖一些老家的特产,慢慢认识了小区里面的人,就答应帮母亲留意。
不想这么几天巧然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对年轻夫妻。
年轻夫妻的孩子四个月了,妈妈要出去上班,想找一个合适的保姆带孩子。
母亲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而且因为没有通电话电话,没有能提前准备,有些仓惶失措。而那一对年轻人,正是想看到毫无准备的母亲,看她的家里收拾的干不干净,做事情是不是麻利。
自然,他们对母亲很满意。
孩子爸爸开着车,孩子妈妈还买了一些水果。年轻人嘴很甜,一口一个阿姨,把母亲都叫晕了。母亲下午就收拾了几件衣服,跟着他们走了。
母亲甚至来不及和外出的哥哥和上学的侄子说一声,只对父亲说:“以后你给孙子做饭,每天给娃吃好。”
母亲抱过四个月的孩子,孩子的妈妈就去上班了。母亲后来给我通电话,说这个女人叫李鸿,是旅游公司的经理,男人是公安局的,两个人都生得好,能干,一天在外面忙。对她很好。
孩子叫雨汀,聪明伶俐得很,长得也漂亮。
孩子妈妈说她母亲去世的早,让孩子叫母亲姥姥,全家人也都跟着一起称呼母亲姥姥。
孩子妈妈说,姥姥,你一定坚持帮我看孩子,我才能安心工作。
孩子妈妈说,我外面认识很多人,有银行的,有房地产公司的,你姑娘将来毕业了,我不愁给她找个好工作。
孩子妈妈指着孩子鼻子说,等你长大了,要记得姥姥,去农村老家看姥姥去。孩子就笑得“咯咯”的。
孩子妈妈说,姥姥我一个月给你五百,不要羡慕他们六百的,你如果能看够一年,我年底给你两千元奖金,再给你买一身好衣裳。
孩子妈妈说,姥姥,夏天热了,你把宝宝带到老家去避暑,我把生活费给你带足。
夏天,母亲把孩子带回了老家。
秋天,孩子的爸爸来把孩子接走了。
说好只是回去过个生日,还要送回来。母亲就等着,等着。
父亲说,怕是不送回来了,人家不用你看了。
母亲自信地说:“孩子的衣服还在这里呢,还有一个月工资没给呢。怎么可能不回来。”在母亲眼里,城里人都是富庶谦让,文明守礼的。
冬天。
孩子没有送回来。欠母亲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没有影子。母亲打了几个电话,孩子的爸爸说很忙。孩子的妈妈干脆不接电话。
大家都说这家人是想赖账了。
母亲很气愤,说:“不怕他,我去要。我能找到他们家,上次孩子爸爸来接,说他们说搬家了。原来是怕我找,不怕,我还去过孩子奶奶家一次,我认识路,我去要。
母亲把孩子的一些衣服和鞋子打包好,坐着火车去城里。母亲临走给我打电话,学校正要放寒假。
母亲就说她要来城里讨债,让我去车站接她。“要上钱我们娘俩一起回家。”
雨汀的奶奶显然是护着自己家人,对妈妈说:“李鸿说话你也信?她说看够一年给你买飞机你也信?再说她说没说这话,我们怎么知道?她现在坐牢了!我们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母亲不信奶奶说的,以为奶奶隐瞒她。除了妈妈,孩子还有爸爸呢。就让雨汀爷爷帮忙给雨汀的爸爸打电话,接通了,母亲却不知道如何说,把电话给了旁边的我。
我想,母亲知道孩子爸爸是有身份的人,不想用农村女人的讨债的口气和他说话吧。
我说明来意后,雨汀的爸爸在电话里不慌不忙说:“我哪有时间管这些事,最近我的钱也周转不开,还差二十万,不然可以倒一批铁矿,正在想办法做成这笔生意,做成了你们这点钱算什么……”
“这些事情我们不懂,我妈说欠得钱不多,只是最后一个月的五百元,还有原来说好看满一年的话,最后会一次性给两千奖励……”
雨汀的爸爸又开始说他的生意,张口闭口几十万,醉醺醺的,说得完全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感到事情没有了希望,又看到母亲在一旁眼巴巴指望我和他谈判,就绝望地流下泪来。
我默默地放下电话,对母亲说:“妈,别要了,咱回吧。”
雨汀的爷爷看到我哭了,以为他儿子在电话里羞辱我了,便拿起电话说“王刚王刚,别说了别说了。”
爷爷其实是个正派的人,只是老人家也不宽裕,身体也不好。况且因为儿子和媳妇的事情牵连,也是受了一肚子委屈。
这时候他从床底下,拿出两百块钱,给母亲说:“她姥姥,那俩口子说的话,不能信……快过年了,你先坐车回去吧,不能让你贴路费,这点儿钱你拿着。”
雨汀一直叫母亲姥姥。
我和母亲那个晚上就住在雨汀爷爷家,母亲一晚上睡不着,想了很久。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雨汀爷爷出去买油条了,奶奶正收拾着煮粥。奶奶看我们收拾行李,就拦着说,吃了饭再走。
母亲看着老人问:“那,李鸿,我能见到吗?我不要钱了,就是觉得她可怜,一个女人家,在哪个监狱?”
奶奶说他们也说不清,警察带走她后,再没有联系过,只知道是偷了人家的汽车,还是卖汽车的钱她贪污了,说不清。其实生孩子前,这个事情就发生了,只是哺乳期,法院不抓人。后来孩子一岁了,警车就来了。
母亲又不甘心的问:“那娃娃爸爸知道李鸿在哪儿吧?给送吃送喝了没有?”
但两个老人显然是被这个媳妇伤透了心,或者怕妈妈再找事情,只说不知道。
母亲蹒跚着离开了王村南街,和街坊的几个老人打了招呼。有个老人说想让母亲留下来照顾她,说一个月给母亲六百,比老王家给的还多。母亲站了站,想了想,没有答应。
母亲是被这个城市伤透了心吧。
去火车站路过电器批发市场,母亲和我进去,用那两百块钱,买了一个电饭锅。那是她向往已久的。然后进了厕所,把剩余的一百二十元钱,装在贴身的口袋里。回老家坐火车满,要三个小时,是十元钱,坐汽车块,但要二十五元。我们选择了坐火车。
上了火车,安静下来,母亲和我悄悄地说:“总比不来强。虽然李鸿答应的那两千元没有给,但买了个电饭锅,除去路费,还能剩一百元。”
说完有些欣慰和满足的样子。
一会又盯着前方的一个孩子,无限怅惘地说:“娃娃也不知道让那个灰爸爸带到哪里去了,据说是又找了个女人。不知道对娃娃好不好?”
一会又叹口气说:“她奶奶说,吃饭都会跑动着给大家摆椅子了。哎,灰人家,我还说要是和和气气给了我那钱,我要给娃娃买身衣裳呢,要是他们和和气气,我以后不要钱,也还能给他们带一年呢,娃娃亲得很,遇到这样的爹娘……哎,灰人家,不能打交道。”
以后的七八年里,母亲时不时地,在晚上躺在床上时会说:“不知道那个娃娃多大了,算了算有十来岁了,三年级了哇。可是个好娃娃。不知李鸿到底犯了什么罪,判了几年,有没有人去监牢里看她。”
我常常想,偌大的城市,母亲是不是唯一一个常常想去看看李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