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小聋汉”溺水而亡的消息后，村民们唏嘘不已。那些关于他的不决于耳的“臭事”，从记忆里又翻了出来，一时间填满了村庄的大街小巷。
　　
　　 “小聋汉”原本是不聋的。好像是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得了场大病，据说是脑膜炎。然后，耳朵就聋了，脑子也不太灵光了。久而久之，留在他记忆里那些语言词汇，也被时光磨砺得七零八碎，一张口就“哇哩哇啦”地叫喊，再也说不出一个发音准确的字来。他的本名渐渐被人遗忘，“小聋汉”这个外号，叫得山响起来。他那病留下了后遗症，不仅耳朵聋了，偶尔还会发点小神经。人们一看见他心里就开始打小鼓，生怕惹毛了他，弄个挨打不捞好的下场。
　　 后来，爹娘先后离世。他年纪小，脑子又不好使，就跟着哥嫂生活。大概是在他十八九时候，无意中窥到了嫂嫂洗澡时的模样，女人的酮体第一次赤裸裸地尽收眼底。那直勾勾的眼神，暴露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嫂嫂在哥哥面前说了臭话，哥哥便将他撵回老屋住了。然而，放羊、割草、收庄稼、推水，哥哥家的活计一样也拉不下他，收了粮食却只给他点糊口粮。
　　 很长一段时间，全村的饮用水都是吃村东那一口机井里的。每隔一天的中午，那里便忙得不可开交：手推车、牛马车、机动车，一起出动；水鼓子、铁罐、水囊，全套家什轮番上阵，都争着抢着把自家接水用的水管，往井屋子里伸出来的那一小截主管道里插。夏天烈日当头皮晒暴，冬日北风凛冽入骨寒。哪个不想早点装满水回家？
　　 阳光虽好，毕竟是数九寒冬，看似微弱的北风，嗖嗖地撩拨着裸露在外面的手和脖颈，还是钻心得凉。机井里伸出的主管道上已插上了几根接水的细管子。其中有根水管是“小聋汉”的。
　　 机井边早已围满了前来拉水的人。机井里抽出的深层地下水，冒着丝丝白气，哗哗哗地潮涌出来。挨着井近的那些人争夺着灌水。这边小聋汉撸起袖管，拤住插在主管里的细水管，以免那奔涌的水流把细管子从主管道里冲出来。井水喷溅在手臂上，冷风一吹，冻得他直咧嘴。村民们对他的这种“奉献”精神早已习惯，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悯之心。
　　 人们灌满水陆陆续续回去了。也准备回家的小聋汉，看见因水流湍急插不上水管的一个年轻姑娘，他停下车子，冲姑娘又点头又比比划划，还吐出几个发音不准的"穗"（水）字。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挂着笑，嘴里“哇哩哇啦”说着姑娘听不懂的语言。“小聋汉”过去拤住主水管。姑娘突然明白了，这是让她去灌水啊！姑娘赶紧把水管子接到手推车上的水鼓子里，本想道声谢谢，却对他心存芥蒂，始终没张口。灌满水后，推起车子就急急地走了。“小聋汉”就望着姑娘的背影咧着嘴笑。
　　
　　 “小聋汉”虽在心智上有缺陷，但在生理方面丝毫不逊色于正常人。也许，在他的思维空间里，少了许多人世杂念，但他一定也渴望过能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暖春的一天。小草儿顶着嫩绿的小脑袋，卯足了劲地爬满了沟沟沿沿，粉粉艳艳的小花儿，一大片一大片的，洋洋洒洒点缀着这翡绿世界。羊儿昭显着严冬过后对青草的贪婪，抢食着春天带给它们的这块肥料。“小聋汉”瞅了瞅安心吃草的那几只羊儿，将身子一歪，斜躺在向阳坡上，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就这打盹的功夫，羊儿跑进麦地了。已经返青的麦苗，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那几只山羊自然挡不住这强大的诱惑，一口紧接一口吃得带劲，根本听不到“小聋汉”哇哇的叫声和皮鞭子的脆响。“小聋汉”急了，狠狠心，冲着前头的老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受了惊吓的老羊“哞哞”叫着颠出了麦地。紧跟着，其余几只羊也被他赶回了沟底。他气喘吁吁，甩着鞭子，依旧冲着羊群哇哇哇叫唤着，似乎是在教训那些因贪吃而犯错的羊儿。
　　 叫唤累了，“小聋汉”一屁股坐下来。这时候，一个女子轻盈的身姿闪现在他的视野里。对面隔着一条沟，有个十八九的姑娘，胳膊上挎着竹篮，手握一把小镰刀，沿着地边挖野菜。那姑娘粉扑扑的脸庞，粉红底的花褂子，在绿油油的麦地边，就像一朵开得粉艳艳的花儿；她弯腰挖野菜，那条绑在脑后的大辫子就从后面滑到前怀，她起身，把大辫子甩到背后去；再挖菜，辫子又滑下来，起来，再甩回去……
　　 姑娘的一笑一颦，让“小聋汉”两眼发直。
　　 后来发生的事，让很多人既感慨又愤慨。只要那姑娘独自一人去地里干活，“小聋汉”放羊必定会在那个姑娘周围打转。两只眼睛直盯着姑娘，咧着大嘴巴，嘿嘿嘿地傻笑。虽然没有过分的举动，但他那副猥琐的模样，着实令人恶心——这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不仅恶心，更多的是畏惧。如果说只是这样看看也就罢了，顶多躲着他不去那边干活就是了。但是，“小聋汉”的“痴情”程度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假如数日看不到那姑娘，他就会到姑娘家门口瞎转悠。哥哥知道了，把他好一顿痛揍，指着他的鼻子叫嚣：“也不看看自己啥德行，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他梗着脖子，脸色铁青，嘴唇发紫，冲着哥哥发疯般吼叫，样子有些吓人。哥哥怕他再犯病，语气软了下来，打着手势告诉他：“你听话，好好干活。等攒了钱，给你领个媳妇来，也睡热炕头。”
　　 哥哥的话，像给他播撒下一粒春天的种子，寄托了他所有的希望。他不再频繁地骚扰那姑娘。只是，由他造成的阴影，在村里却一时半会儿难以消散。
　　 后来，那姑娘找了个外村的婆家，嫁了。
　　 姑娘嫁人之后，时常在半夜三更，“小聋汉”那个黑灯瞎火的土屋里，飘出唔唔唔地吼声，像哭。那声音，瘆得慌。
　　 时间久了，他对姑娘的那份思念渐渐淡忘了。但对异性的渴求，却与日俱增。
　　 在那年的冬天，村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天，天气奇好，在家里猫冬的男男女女，从土炕上，从土炉子旁边挪出了慵懒的屁股，三五成群，依傍在向阳的南墙边，天南海北地侃大山。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街口。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即刻刹住，个个收紧嘴巴，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那个陌生女人身上。
　　 这是一个穿着还算干净的女人，看样貌也就三十出头。姣好的面容，窈窕的身段，长发束起来盘在头上。乍一看，还以为是来走亲戚的外乡人。细一端详，才知道这人神经有点不正常。那空洞的眼神，那近乎机械性般傻兮兮的笑；还有走起路来，那拖拖拉拉的步子，那有意扭曲的身子，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女人是个傻子。
　　 于是，就有人问了：“你是哪个村的？”
　　 回答有些弱弱的：“……不……知道……”话有点含糊，好像口齿不清。说完，咧嘴一笑。
　　 有人不死心，还问：“你叫啥名啊？多大了？”
　　 回答还是一样的：“……不……知道……”说完，又笑。
　　 有人瞧见了那女人后脑勺上有一处伤疤：“哟，可能是伤到脑子了。可惜啊，这么好的人儿。”于是就有人摇头，就有人叹气惋惜，就有人从家里拿出饭食来给她吃。
　　 冬天的夜冷得刺骨。这么冷，那个傻女人会去哪儿呢？人再傻，也能感知冷暖，知道在寒风刺骨的冬夜里露宿在街头是很不舒服的。她给自己寻了一个好地方过夜，就在村外的大场院里，在那些软乎乎的稻草垛里。
　　 第二天，傻女人又出现在街口时，凌乱的头发上沾满了杂草。有人又拿出饭食、热水给她。想不到，她就住了下来。白天在村街上闲逛，晚上猫进稻草垛里。数日之后，村子里有了这样的传言：村里那几个老光棍，晚上老去大场院占傻女人的便宜。
　　 几天之后，大场院里那傻女人不见了。
　　 后又听说，傻女人在某个晚上，让“小聋汉”背回了家。于是，就有好事者晚上去“小聋汉”家后窗户下听墙根。果然，那间土屋里，那个土炕上，传出女人吃吃的笑声。
　　 再后来，傻女人终被家人寻到。"小聋汉”死死地抓着傻女人的衣襟，又哭又嚎。那悲伤的样子，仿佛要带走不是一个人，而是挖走了他的心。
　　
　　 或许，从得病开始，他这一生，就注定了是悲催的一生。年富力强时，还有可用之处，待到风华褪去，千人嫌万人唾，才是他人生最悲催的时刻。这一天，似乎来得早了些。心智的缺失，加快了他衰老的步伐，不仅是外貌，还有身体各个器官及肢体操控能力，都以超常的速度衰败下去。他的哥哥也年过半百，唯一的侄子在城里买了房子，结婚生子。哥哥常年在外打散工，嫂子去城里带孙子，家里的地都包出去了，每年让包地的人家给“小聋汉”几百斤粮食。身体日渐衰老，疾病缠身，他的日子越发不好过，渐渐地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行当。今日李家少个葫芦，明日张家少个丝瓜。后来王二虎家大门上安了监控，清清楚楚地记下了“小聋汉”猥琐的行迹：他趁着夜深人静，像夜半出行的耗子一样，溜到王二虎家大门外，瞅瞅四下无人，从咯吱窝下拿出一条蛇皮袋，把二虎媳妇在墙根下种的窝瓜摘了半袋子去。事后，二虎等人看着录像，笑道：“这个‘小聋汉’，在录像里倒比平时看着俊多了！”对于他的行为，村民们给予了很大的宽容。
　　
　　 江河封冻，冰下却依然是鱼儿的天堂。喜欢捞鱼摸虾的人，到了冬天兴致也不会减少半分。他们会在冰面上砸开一个豁口，把鱼篓下到豁口中，第二天取回。大鱼捕不到，小鱼小虾还是有的。
　　 到了星期天，放学在家的孩子们，就喜欢成群结伙在冰面上滑冰玩耍。
　　 冰上的孩子玩得疯狂，河堤上有个人也跟着乐得前仰后翻。那人是“小聋汉”。他手里提溜着一只野兔，那是人家下扣子逮的。到冬天蔬菜瓜果没有了，他又瞅上了逮兔子的人的行踪。隔三差五就偷吃顿荤腥。今天跑的路有点远，或许是有点累了，他就蹲在了河堤上。看着那些孩子在冰上摔得四仰八叉，他都笑得岔气了。玩耍的孩子们就像春天里飞翔的小鸟，在这个寒冷的季节给他带来无比的欢乐。突然，有只“小鸟”骤然间从冰面上消失了。其余的“小鸟”都像是被人打了一枪，惊叫着四散逃去。他张大嘴巴，一拍大腿，“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急得原地转圈，嘴里“哇哇哇”地喊叫着。接着，他扔掉手里的野兔，奔着冰河上跑去，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硬邦邦的冰面上。他颤栗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下鱼篓的冰窟窿边，看见那个落水的孩子在窟窿里露了露头，就沉了下去。
　　 他拍着大腿原地打转，用近乎疯狂的哭腔冲着灰蒙蒙的天空吼叫着。然后，“噗通”一声跳进了冰窟窿里。
　　 这个季节，河水流动缓慢。“小聋汉”钻进水里，划拉了几下，就把在水里扑棱挣扎的孩子抓住了。然后摸索着找到豁口，想将孩子用头顶出水面。但是，在冰冷的河水里，他已经支配不了那虚弱的身体，托举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在气力即将耗尽之时，闻讯赶来的村民把正在冰窟窿口沉浮的孩子拖了出来。“小聋汉”因体力不支，沉了下去。村民们找来棍子，绑上钩子，在河里打捞。最终把他捞了上来。
　　 孩子得救了。“小聋汉”却再没能睁开眼。这一年，他还不到五十岁。
　　 那卑微又凄惨的一生，在这个冬天画上了休止符，最终没能迎来属于他的那个春天。而他却在生命的尽头，用一生的卑微，绽开了一朵震撼人心的花蕾。如春天般感动着我们。
　　
　　
　　 2015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