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翻检过往的笔记时，发现有不少谈论朋友话题的只言片语。开始记忆有些“断路”，竟以为是从哪里摘抄的。后来思绪渐渐清晰，才明白全是自己胡乱涂抹的。回头再把这些只言片语连着读一遍，觉得还有点嚼头。同时又生出一些新的感悟，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些文字。
　　
　　 一 内涵
　　
　　 96年初，我有感而发涂抹了一篇关于朋友话题的短文。周围朋友看过后，都称赞说好；于是便在自我陶醉中飘飘然起来。几年后时兴上网，又把这篇“得意之作”拿出来招摇。可评论并不像期待的那样潮涌而至。格式化的赞誉言不由衷，无须在意；只有那些富有个性的只言片语，才能品出点滋味来。其中有一条“抛砖”的，至今还记忆犹新：“你现在似乎还春风得意着，所以会这样夸夸其谈。可你真正懂得朋友的内涵吗？我看你并不真懂。也许再过些年头，才会悟出点酸甜苦辣来。”
　　 一盆冰凉的水迎面泼过来，着实让人难堪。不过头脑总算慢慢冷静下来，并对朋友的内涵，着实琢磨了一番。
　　 古人云：“同师曰朋，同志曰友”。同师同志组合到一起，便是朋友。然同师既可能成为朋友，又可能成为朋党。只有同志能靠得住，即便不同师，也会成为朋友的。看来这个“友”字，既是理解朋友内涵的一把钥匙，也是朋友内涵的核心所在。
　　 而“友”的精髓在于“情”。朋友没有亲情那样固定的名分，也不像爱情那样有所特指，但同样必须用情浇灌滋润并托住底盘。一旦没了真情实意，还会有朋友可言吗？
　　 “情”说到底是一种利益关系。利益的作用不可低估，而诱惑力又几乎不可阻挡。试想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会有朋友吗？有的只是怜悯、同情与施舍，或歧视、奚落与蹂躏。
　　 利益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有自私的也有共享的，有眼前的也有长远的，有低级的也有高尚的。自私狭隘的人，会为一己私利，去做损害他人的缺德事。这种人哪配做朋友。真正的朋友，必须为朋友间的共同利益去作为，而不能只为自己去算计；而且更多的要先人后己为对方考虑。真诚坦荡与人为善是维系朋友的起码条件。只有这样，情谊才会牢不可破。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在利益的作用下，人生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朋友，当然也可能会拥有终生的朋友；而在茫茫人海当中，朋友又分为普通和亲密两种。尽管有个歌唱得好，有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但不少老朋友，还是被利益的变化而渐渐淡出了。
　　 一切都要顺其自然。
　　 这样的理解，不知是否有道理。也不知那位抛砖者能否认可。但不管咋样，都得感谢这位抛砖者；是他帮我头脑清醒琢磨出这些道道的。
　　
　　 二 玩伴
　　
　　 少时的玩伴，是人生最早的朋友。这个阶段，人非常之单纯。只要能玩得默契，便是好朋友。其中有一位，现在每每想起来，总会感慨多多莫衷一是。他心灵手巧，小学毕业后便辍学务农；不仅会编筐扎蒌，而且各种农活也做得非常精道。我们小时候一起玩，后来又一起参加生产队劳动。他喜欢与我搭帮干活，尤其喜欢听我讲闲书中的稀奇故事。
　　 多年后，我只要回老家，总想找机会与他聊一会儿。一提起小时候的往事，他便异常兴奋；点点滴滴，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小时候是我说他听，现在则变成他说我听。我一般插不上嘴，只有倾听的份儿。他专注忘情的神态，着实让我感动。后来却发现，他压根不关心外面的世界，甚至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我偶尔提起外面的变化，他不仅漠然以对，有时还会冷笑几声。
　　 最近一次见面，他主动说起了外面，竟是满脸的不以为然。他跟一个商家到外地参观，吃喝住行全免费，不用花自个一分钱。按说不该有啥挑剔的，可他偏偏对住宿耿耿于怀。住标准间，别人都觉得挺满意。唯图他感到不自在，嫌拉屎尿尿与床铺离得太近；不仅整夜别扭得睡不着，早晨还要急着跑出去找公厕方便。他说，你在外面这多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吃喝拉撒全在一个屋里，太不讲究了。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我无语以对。心里话，在老家住几天，别的都好说，就是上茅房不习惯。我俩偏妙打了一翻。
　　 临走他非要给我带些苹果，却专挑那些不够等级的。他儿子生气地大声嚷嚷，给叔叔要拿最好的，你怎么专挑次品呢。他不温不火回应说，你叔不管在外面呆多久，骨子里仍是庄稼户，咱庄稼户啥时舍得吃好的？好的能卖好价钱，你叔懂得这个理。其实次品并不孬，吃到嘴里还不是一个味？
　　 我很欣慰，他能把我当庄稼户看，就证明小时候那段纯真的情谊还在。同时也特惆怅，他怎么一点也不“与时俱进”呢？我俩除了儿时的那点投机话题，恐怕很难找到新的默契了。
　　 他儿子悄悄对我说，你看我爸住的这老屋，已经变成个独户，孤零零地戳在这里，早就该拆除搬迁了。可他却死守着不让动。听村里老辈人说，当年合作化时，咱村就有个单干户，一直死扛着不入社；我爸如今就像那人一样，也要死扛到底的。
　　 我影影绰绰记起那人的模样。随之脑海中便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半个世纪的岁月，如同一根长棍；两头各站着一个倔人，不识时务地与潮流较着劲。
　　
　　 三 “娃娃头”
　　
　　 村里有位长者，也是我每次回老家想见之人。对他最早的记忆，是以他名字命名成立农业合作社的情景。在锣鼓喧天声中，乡亲们牵着耕牛扛着农具去入社。县里还特意派电影队前来祝贺。晚上，他站在放映机前，拿个红布包着的话筒可劲喊道，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走社会主义道路了！
　　 不远处发电机隆隆作响，电灯光贼亮贼亮，把人们脸色染得煞白煞白的。村里的大人们，只有他一个留着大分头；这会儿竟随着讲话的声势，一甩一甩特别扎眼。那时候，小山村能放一场电影，而且是免费的，真可谓破天荒了。而能搬动县政府，办成这么一件天大事情的人，本事小得了吗？
　　 初级社转为高级社后，他到乡里当秘书；不久又在大队当干部。待我初中毕业返乡务农时，他当生产队长。我发现社员们对他的看法很不一致。有的老年人甚至当面奚落他，你哪是当生产队长的料，顶多就是个“娃娃头”！
　　 他确实喜欢与年轻人在一起。学习大寨经验，成立青年突击队，每次活动他都参与其中。团组织要搞实验田，他把最好的地块拿出来。不管老年人怎么看不惯，大部分年轻人却愿意与他交往。公事自然不用说，许多私事也经常绕过父母，向他讨主意。我正是在农村那几年，与他结下的深厚友谊，成了忘年交朋友。
　　 大家之所以愿意与他交往，主要是他能放下大人的架子，与小辈们平等交流。有时我们会争得面红耳赤，可过后仍然像胶一样粘糊在一起。每逢雪雨天气，他家就成了青年俱乐部。年轻人喜欢与他交往，更乐于听他的调遣。他特别喜欢造声势搞形式，冬天兴修土地搞会战，我曾好多个夜晚与他一起写标语弄版面。父母曾嫉妒地数落我，你还不如干脆搬到他家去住吧。
　　 文革开始那会儿，我任大队团支部书记。一天，他悄悄对我说，如果你听到要批斗我的消息，可得赶紧通知我，我得事先做个高帽子戴好，敲着锣去接受批判，起码能争取个好态度。我说，怎么会批斗你呢？你连党员都不是。他说，那不见得，可以划到走资派亲信范围里嘛。多年后，一想起他战战兢兢的说话神态，就特别想笑。可当时，哪能笑得出来呢。
　　 如今他已九十高龄。每次见面，都要提一大堆国内外敏感问题让我回答。我只能尽自己的认知说些看法。他其实也并非一无所知，而是想与我深入探讨一番。就是耳朵稍微笨点，需要提高嗓音慢慢说。一次，他发感慨说，某某某，我与他说钓鱼岛，他却说，这不是咱老百姓该操的心，还退休干部、共产党员哩，啥觉悟！旁边另一位长者忍不住笑着插话，你呀，一辈子赶潮流，也当了一辈子的娃娃头；现如今都这把年纪了，还照样争强好胜，依我看，你是一辈子不想让自己变老，死到临头，还踹着一颗“娃娃心”呢！
　　
　　 四 “臭味相投”
　　
　　 我务农总共五年多，能从消沉封闭的状态中走出来，确实得益于这位“娃娃头”的长者；而真正能生活得充实快乐，则缘于与几个有共同梦想的同学交往。四个初中毕业生，住在三个自然村，各相距五六里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怀揣着美好的文学梦想，就试图厚积薄发一鸣惊人；激情喷涌头脑发热之际，干脆成立个学习小组，起名“朝阳社”。从此，便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定期在一起探讨起文学来。这种活动，竟然坚持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后来因有的继续上学、有的先后参军、有的借调出去搞“社教”，才不得已停止下来。
　　 两年的亲密交往，造就我们成了终生的朋友。半个世纪过去，虽然文学梦想并未成真，四个人也渐渐步入老年；但无论在农村、部队还是在机关、企业，无论轰轰烈烈还是默默无闻，无论事业有成还是逆境低谷，相互间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
　　 有人开玩笑说，你们四个真是“臭味相投”；言外之意，就是有共同的爱好。我倒觉得，主要还是有不甘沉沦的志向。年轻人就该有雄心壮志，更该有实际行动。怎么能轻易接受命运的摆布呢？直到今日，一想起在夜幕笼罩下独自翻山越岭、围着煤油灯一起学习讨论和几个人站在山间平台上呼喊明志的情景，依旧激动不已。这段经历，是宝贵的精神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永远激励着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勇往直前。
　　
　　 五 亲密战友
　　
　　 当兵十七年，比上学整整多了八年；加上铁打营盘流水兵的因素，战友要比同学多好多。广义上的战友且不论，仅亲密战友，就很难数得清。尽管在和平时期，战友之间没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但情分却是深厚纯真的。
　　 亲密战友绝非一起当过兵相互认识那么简单，得有并肩战斗荣辱与共的经历才行。不仅如此，其中还得纪律严明，关系和谐；相互尊重，人格平等；心灵相通，配合默契；相互关爱，情同手足。一团和气成就不了亲密战友，肝胆相照才是成就的真谛。亲密战友靠嘴巴吹不出来，只能在青春岁月的风雨雷电中历练而成。在部队天天见面，很少见谁互相称呼战友。可一旦分别，“战友”的称谓，便立即化作一粒种子，深埋心底扎根发芽，忠实陪伴着后来的每一天。任何时候，只要回忆过往，总会倍感亲切与珍贵，思念与牵挂成了终生难舍的特殊情结。
　　 当我离开部队回到地方时，首先想到的是给战友们写信；当电话普及手机兴起时，就经常与战友们联系；当利用出差机会与战友们会面时，总会激动得热泪盈眶。退休后闲暇时光一大把，便时不时找机会与战友小聚；回忆当年一起摸爬滚打的情景，无论胜利的喜悦，还是挫折的悲愤，如今都成了美好的向往。
　　 当年分别时，以为从此就永别了；谁还能想得到，随着社会的发展，会有机会频频见面呢。
　　
　　 六 忘年交
　　
　　 某一天，我似乎猛然发现，与自己交往并且很默契的人们当中，竟然有许多是心目中的孩子们。顿时就明白，自己老了。不由哑然一笑，自己也变成了“娃娃头”。
　　 人为什么要有朋友呢？随即又自嘲，多么愚蠢的一个问题，这还需要细究吗！人既是自然中人，更是社会中人，社会本身已把人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人们相互间需要帮助、支持和协作，更需要理解、关爱和倾诉。当一个人迷茫忧虑时，有知心朋友一席话，就犹如久旱逢雨与雪中送炭，会让你打起精神，走出彷徨，向正确方向挺进；烦躁苦闷时，向知心朋友无保留地做一番倾诉，能胜似任何灵丹妙药；尤其在事业上，能得到知心朋友的鼓励、指点和帮助，即能信心倍增，事有所成；年长的人有一位年轻的知心朋友，可能会“永葆青春，返老还童”；同样，年轻人有一位年长的知心朋友，也会感到自己有所依靠，并减少些许稚气。而朋友间的这种需求又是相互的。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是自找的一种责任。这种责任，是维系朋友间友谊长存的巨大动力。它不需要强加于人，而是自觉自愿、乐于奉献的神圣使命；一点不感到枯燥刻板，也不受世俗的约束羁绊。其中充满着轻松、和谐、愉快、向往、幽默和智慧，更其乐无穷充满着诱惑力。
　　 想到此，不免就激动起来。于是有感而发，写了篇关于朋友话题的短文。短文在网上遭“抛砖”之祸后，确实郁闷过一些日子，但过后仔细思量，头脑倒清醒了许多。
　　 人贵有自知之明的说法，被奉为至理名言。虽然也有“过分自知就会自卑”的说法，但还是自知一点为好。路遥曾尖刻地说，晚辈尊敬长辈，一种是面子上的尊敬，一种是心灵上的尊敬。自己所得到的“尊敬”，究竟是面子上的还是心灵上的？扪心自问，心灵上的也许有一点，但绝不会太多。随即又想，既然是朋友，就要讲平等；计较“尊敬”的本身，就是不平等。我的不自信恰恰就在于，如果真的平等了，所谓的忘年交朋友，还会有这么多吗？
　　 路遥还说，只有“心灵巨大”的人，才有忘年交的朋友。于是便偷梁换柱为自己开脱，觉得“心灵巨大”，主要是提醒年轻朋友，对年长的朋友不要希求过多、过高，因为他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应该更多地去安慰哄骗、戴高帽恭维，让他飘飘然，活在“一半清醒一半醉”中，永远保持一个完整、美好的心境。
　　 可笑！
　　
　　 七 缘分
　　
　　 在人生旅途中，多一位朋友总是好事。但想要拥有很多朋友，却非易事。“人以群分”，可见朋友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交的。不同的职业、阶层早已把人们划到了不同的圈子里；而不同的性格、为人、追求、阅历和机遇，又把人局限于更多的小圈子里。这就给交友在客观上设置了许多障碍。因此，人生尽管都渴望多得朋友，但实际上能交几个肝胆相照的知心朋友，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个人努力之外，主要靠缘分。缘分可遇不可求。有的稍纵即逝，留下终身遗憾；有的擦肩而过，从此再难谋面。因此要特别珍惜已经遇到的难得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