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活到93岁上死了。
　　 老孙头的葬礼成了一个大问题。他一辈子无儿无女，四十岁左右时捡到过一个疯寡妇做了老伴。据说那疯寡妇是邻村的，自从疯了后就四处乱跑，婆家娘家都照看不周，经常就找不见了，后来也不找了。当听说被老孙头——那时他还处于中年，捡到后圈在家里做了媳妇。没想到二十多年前疯老伴也先他而去了。疯老伴刚死，老孙头就请了十里八村最好的风水先生看了墓穴地，准备把老伴风风光光地安葬了。
　　 天有不测风云！老孙头和村人都没想到，这时疯老伴的夫婿家打发人来要遗体了，要拉回去和人家早几年死了的合法丈夫安葬。老孙头哪能咽下这样一口气啊！说什么也不给遗体。甚至放出狠话说，除非你把我先弄死！僵持到后来，老孙头拿出他珍藏了多年的土猎枪来，硬硬吓走了来拉尸体的人。不过后来老伴的尸体还是被邻村合法夫婿家拉走了。据说当时还有派出所的人跟着，夫婿家出示人家合法的结婚证后把尸体拉走了。
　　 活了六十多岁、年轻时参加过土匪、文革时耀武扬威、单干后当过村里治安员治保主任的老孙头哪受过这种气呀！可是没办法，人家有派出所的人跟着，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尸体拉走。后来老孙头还想着刨坟把尸体偷回来，但打听多次没有确切地方，邻村人都说，那夫家是偷偷在一天夜里埋的尸体，连他们也不知地点。老孙头只好作罢。
　　 村里老年人说起老孙头年轻时的事，无不咬牙切齿。老孙头出生在一个贫苦农家，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因而他十几岁就当了土匪。常常跟着队伍或单个组织人马，在十里八乡抢财物抢粮食，还多次骚扰纠缠寡妇小媳妇甚至农家闺女，有人看见过老孙头将村里一个寡妇拖进了芦苇丛里，还曾见过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披头散发地从高粱地里往外跑，而后老孙头阴阳怪调地唱着歌也从高粱地里走了出来。但村人没有人敢当面说老孙头，更没人敢管。所以老孙头在十里八村名声很不好，到了婚娶年纪也找不到媳妇，寡妇小媳妇大闺女见了他都绕着走。抗战爆发后，老孙头所在的土匪队伍名义上归了八路军，也跟着八路军执行任务打过鬼子。但还是不时会发生糟害老百姓的事。全国解放战争爆发后，老孙头稀里糊涂投奔了人民军队，这让他在解放后的镇压反革命中捡了一条命。晚年坐在轮椅上的老孙头，常常会向在墙根一起晒太阳的老人们或自言自语地说：“咱这条老命是侥幸捡来的啊！”
　　 文革爆发时老孙头四十多岁。环境造人，时势造英雄。老孙头认为属于他的时代又一次到来了。他纠合从小跟从他的铁杆玩伴，组织起村里一帮年轻人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偏僻的小山村里，他也不知从哪儿听来时髦的“保卫”一词，就将他的红卫兵组织起名为“红卫兵保卫队”。他们当时首先批斗大队党支部书记，抢班夺权。但老孙头不是党员，由他指定一个老党员担任党支书，他在幕后操纵，对村里那些曾经被划分为地主富农成分的人挨个进行了批斗。与此同时，老孙头还找各种借口批斗了与他家有嫌隙的两户人家，尤其是对他家曾经为他提亲被拒绝的三家人家批斗得尤其狠毒。
　　 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后，老孙头感觉自己彻底失去了施展本领的社会环境。他也乖乖地接受了二亩多地自己一个人耕种过活。也许就两三年的工夫，他又坐不住了，找到当时的村支部，自愿当了个村里的治安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整个社会秩序比较乱，农村也不时发生偷盗、抢劫和强奸等案件。村支委虽有顾虑，也许考虑到老孙头的威慑力吧，就让他当了全村唯一的治安员，后来又招了三个，老孙头被提升为治保主任，每月有少许的钱财补助。直到老孙头捡了个疯老婆做老伴，才又自己提出不干了，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当治安员时的老孙头名声也不好。村里传说他自己经常小偷小摸集体财物，有时也偷窃农人家户的，甚至邻居家里的，有时近乎于抢了。有的小孩子或妇女割草背着背篓回家，被老孙头挡住，非逼着承认是从村里的芦苇地里割的草，当你承认后，他就让你倒在地上走人。当你走后，他从芦苇地里拎出空篓子，将地上的畜草背回自家喂猪或送到哪个寡妇家里。
　　 老孙头的疯婆子不犯病时也能做饭，也能收拾家。可能是慑于老孙头长期的淫威吧，后来她清醒的时候也不敢跨出家院大门一步了。老孙头刚双腿瘫痪坐在轮椅上时，疯婆子还能勉强照顾他。渐渐地谁也不能照顾谁了。更没想到的是，疯婆子又先他而去了。这对老孙头以后的生活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不过老孙头的生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曾改善过一段，甚至可以说被“现代化”了一场。1987年台湾当局开始允许台湾民众赴大陆探亲，老孙头没想到多年前当了国军的哥哥竟回来了！在他的印象中，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哥哥可能早已死在战场上了。所以许多年来，只有父母在世的时候还念叨他们的大儿子，父母去世后，老孙头几乎没再提起过。除非嫁到邻村常年多病的妹妹有时提起来，他还能意识到有个哥哥杳无音讯。没想到这个哥哥如今却回来了！而且据说在那边还是当了军官退休的！更重要的是带回来很多钱财！那老哥回到家看到父母没了，嚎啕大哭了一阵子。看到弟弟瘫痪在轮椅上，妹妹又常年多病，极力从钱财上资助他们。老孙头首先得到了哥哥给买的一台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这是全村第一台彩色电视机。彩电刚搬回来那些天里，老孙头家就像逢会过年一般热闹，尤其晚饭后，他家院子来看电视的邻居村人可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老孙头着实高兴啊，每天见人都是笑呵呵的。村人见他似乎也不反感了，也是笑脸相迎。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钱财多了当然是好事。但一下子有意外之财爆发了就容易出事。纵观那些年许多暴发户家庭的纷纷扰扰、浮沉飘摇甚至支离破碎，就可看出这一点。老孙头家也经历了这么一场风风雨雨，甚至最后哥俩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实是，渐渐地老孙头发现哥哥给他的钱财少了，而给妹妹家的似乎多了。有一次他还亲自问到老哥脸上。他哥说，妹妹自己常年有病，每天需要吃药，俩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了，困难得很啊！老孙头虽然当时没再说什么，但从此就开始心存芥蒂，总是有意无意挑老哥的毛病，比如说你住在家里太不知节约电啦，你洗个脸也太浪费水啦等。每次都把那老哥气得够呛。但还是看到老孙头天天坐轮椅，行动不方便，怪可怜，时时处处让着他。在祖辈留下的老房子里住了将近两年时间，老哥终于忍不下去了，要回到他台湾的家里。虽说台湾家里的老伴也去世了，但毕竟儿女都在那里，总比在这儿过得舒畅吧！据说那老哥是在一个阴雨天里走的，一大把年纪的老人嚎啕大哭着走了。更没想到的是，老孙头不仅不送，还望着他的背影放出一句恶毒无比的话：“到死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没想到一语成谶！老哥过世时，他的儿女只告诉了老孙头妹妹的两个孩子，几个晚辈们一起在台湾为一位历经家国苦难的老人送了葬。老孙头后来还是听外甥说的，听到后还是骂不绝口。
　　 如今老孙头死了，无儿无女无老伴，乡里乡亲中也找不到一个和他感情深厚的人，谁也不愿为他举办一个像样的葬礼。有村人建议用席子将他卷捆起来匆匆埋掉了事。更有人甚者忿忿地说，将他直接扔在村北沟洼里得了。村居民组长主管本组各家红白之事，但像老孙头这样没有儿女也不得邻居村人待见者，还是头一次碰到。居民组长左右为难，报告给村支书。村支书和村长通过村委会讨论，最后拍板，好好把老汉发落一下！并再三说，不管老孙头原来有多不好，村人们对他有多少怨愤，他毕竟是我们这个全县文明村的一员啊！并决定动员全村村民动员，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工夫的搭上工夫，一定为93岁高龄去世的老孙头举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要比他当年准备为疯老伴举办的葬礼更风光一些。
　　 村委会和居民组通过大力宣传和动员，三天之内举全村之力为老孙头举办葬礼的钱、财、物都捐助到位，包括村委会出面预定了哀乐队。但当哀乐队提到孝子在葬礼上的程序时，大家都傻眼了。是呀，谁为老孙头当孝子呢。这成了举办葬礼最为难的事。谁做孝子，谁就得披麻戴孝全程送葬啊。村组领导们想了再想：外甥属于外姓，不适合的；本姓家族的晚辈又出服太远了，没有人会出面。最后还是想到了老孙头远在台湾的亲侄儿。没有什么办法，只有他们了。村组领导通过老孙头的外甥联系到了他在台湾的两个侄儿。虽说两个侄儿都回过村里几次，但因为老哥俩的反目不愿回来为老孙头送葬。最后还是村组领导做了大量说服工作，并郑重承诺不让他们出一分钱花费。结果，两个五六十岁的侄儿才飞回大陆，来到小山村里，以本家儿子的身份为老孙头举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也许，老孙头的葬礼就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一个时代终于结束了？也未可知。
　　
　　 2015.12.10．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