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有一种嘉木 叫栾树(散文)
那一棵棵树,我喜欢她们很久了。但很多年里,我一直不知道她们的植物名。有时我从她的花影下过,会忽然很纠结,于是有些神经质地随便拉住过往的行人,指着她,问:“能告诉我这树的名字吗?”摇头,还是摇头。直到有一次,一位卖菜的老妇盯着那树看了好久,然后对我说,你喜欢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讶异。最简单的语言蕴藏最深刻的道理,这便是禅意。也是啊,喜欢便好了,为什么要寻根问底?
我居住的城市,不大,道路却很阔绰。年复一年,大路两旁的行道树经常是拔了栽,栽了又拔。但是,我喜欢的那树,不仅没被拔掉,反倒是越种越多,大有蔓延之势。如此看来,那树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心头好,还是个大众情人呢!
一般来说,自然界里的大多数树木,都安于常态,按部就班地走着寻常的路线,春生夏华,一入秋便少年子弟江湖老,泄了万丈豪情开始颓废,曾经的笙歌繁华,至此化作一片片枯叶,以最后的狂舞宣告退场。而我喜爱的那树,则非常特别。
特别在哪里呢?不妨循着季节的脚步,一路追寻树的成长轨迹。
现代散文家刘学刚说,河流是大地的眼睛。这想象真是既豪放又温柔,既形象又别致。摘来一用。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小河的薄冰悄然融化为清冽的春水,蛰伏了一季酷寒的土地大梦初醒。如果你在河边静静聆听,会有细细碎碎的声响,那是大地睁开眼睛的声音。那眼睛水灵灵,清澈澈,望向田野,麦苗绿了,纤细的叶子仿佛春风剪裁,秀气得让人心柔软。望向绿园,杨柳一夜之间爆出了嫩黄的苞苞,像可爱的小黄米,一粒粒,数不清。小燕子,穿花衣,栖在柳枝上,叽叽喳喳荡秋千。
心里惦念那树,专门寻了去看。柔弱的春风里,她一树静谧,毫无醒来的端倪。心想,不急,不急呢,还有大把大把的春光可以挥霍呢。隔了一阵子,春又挺近了许多,一阶草绿,满庭缤纷,春光迷人眼。再去看,那树依旧是一副大睡未醒的酣态。我很失望,接着淡忘。春天却不怠慢,如身着绿裙的小姑娘在黄鹂的鸣叫声里轻盈飞奔。是春风浩荡的烟花三月了,有一天,我开车穿城而过,随意地偏头,惊喜我淡忘的那些树不知何时早已醒来,并已出落成娇羞的新嫁娘——她的叶不是柔嫩的绿,而是别样的红,并且长势迅猛,后发先至,饱满丰腴得远远超过了早早出发的绿叶。
五、六月里,暖风熏人。那树的叶子走了从俗的路,由红转绿,与周围的树浑然一体,如一母同胞。像过了蜜月的新娘子,褪去红装,一身素衣上得身来,操持柴米油盐,俯身种麻采桑,过起平民人家的烟火日子。到了八月,知了声声叫着夏天,树进入花期,很像顶着烈日劳作的小媳妇,在辛苦中依旧存了爱美的心,采了花来簪于发间,美得自然、欢喜。此树的花期非常短,仅一周内就完成抽薹、出蕾、开花整个过程。因而花势迅猛,忽如一夜花期至,一朵朵小花如刚孵出的雏鸡,小身子上是毛绒绒的嫩黄,招人爱惹人疼。花儿密密匝匝,开满树冠。阳光琳琅,光影在花朵上弹跳,像调皮的小精灵在眨动明眸,闪闪、烁烁。人在花下走,对面的行人忽然说,这花真是美极了!我说,是呢是呢。仅一周时间,花儿开始凋落,黄黄的花瓣铺在路面,像一地碎金,又像美人迟暮,在夕阳的金辉下,优雅,从容,那种沧桑的美,不输青春年少时。如树下停了车,花落在车上,就好像在红、白、黑的车身上绘上了明艳的黄花。有审美独特的摄影人,围着树和车,不断变化角度。手指轻按的瞬间,定格了未来日子里随时都可以翻出来欣赏的美景。
弹指为佛家语,指极短极快的时间。也就是指尖轻轻地一弹拨,芳菲暮,秋风拽不住雁脚。我的家乡属于湿润性季风气候,浅秋短暂得很是金贵。处暑没几天,早晚便凉得瑟瑟,裙裾不敌秋露。感觉走在路上偶尔一侧身,秋风便瞅准机会,“呼啦”一下子从裙摆边溜过去,步入深秋。
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倒是觉得,用一半是木叶萧萧,一半是果实累累来描绘秋天,更准确一些。
穿越旧时光。是几年前一个深秋的下午,我骑着单车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随性地走,看人,看风景。奋力蹬上一座桥后,我站定小歇。眼睛往桥下的马路随便一扫,我当即被路边的树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会有如此华丽的树?何况已是深秋了啊,很多花都在凋零,她却丹花盈树,满树飞花开得恣意汪洋。一蓬蓬花球像极了红灯笼,仿佛喜庆的日子即将来临,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又像秋风拎来一壶酒,树儿推却不过,尽饮,于是花朵醉成了酡红。叶子也不见一点消沉,仍是绿汪汪的,青翠得像时刻都能滴下绿汁,忍不住要赶紧用手去接。远观,绿叶之上,大捧的红花球,像一只只火炬,耀眼得竟似虚幻。她们在半空中燃烧着,一树,又一树,直到路的尽头去了。
近日,我在百度上随意浏览植物的图片。当我的眼睛蓦然撞见她的瞬间,不,比瞬间还要短的时间,我的心几乎停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隔着一层薄薄的荧屏,隔着最近又最远的距离,相望……哦,栾树,原来她叫栾树!继续查阅:原产地中国,是地道的“中国红”。对生长环境不挑剔,只要有土、水、阳光,她便可以扎根、开枝散叶,像泼辣的北方人。民间多称她“灯笼树”,这再形象不过了。不过那些红灯笼,并不是花,而是果实。花落以后结果,从浅黄,到金黄,慢慢至微红,再到大红。又因为她单瓣的果实状如小口袋,果实向红色过渡期,满树小口袋金黄金黄,风过似铜铃叮当,又似烁金铿锵碰撞,故又名“摇钱树”。只是那些小口袋里装得并不是赤金白银,而是另一个乾坤,三四粒黑得透亮的种子,静静地躺在里面,形似佛珠,安之若素。也真有人用她串成珠链,制成佛珠,或悬于脖颈,或环于手腕,祈祷此生和来世的福报,所以古寺院里多栽种此树。那么,那些端坐莲花的高僧,在长夜里漫数的佛珠,来自于她吗?
佛说,世上所有的苦难里,原都藏着珍珠。你能经受得住苦难的打磨,你终将珠圆玉润,迎来生命赐予你的华美。就像栾树,气质峭拔,在其它树木于寒风中凋落之际,她却倒逼秋风,于秋的四面楚歌中突出重围,一路高扬着战旗,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撑起了别样的清秋。
“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应该就是栾树最特别的地方吧?人在囧途,身处逆境时,是不是该学学栾树的风骨,坚韧,坚守,在生命至秋时,不畏艰难困苦,愈挫愈勇,逆袭绽放出生命极致的绚烂?
说着说着,又是栾树成熟季,路旁的栾树如火如荼。祈祷时光拉动的秋,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让这独特的风景在萧瑟秋风里,停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看啊:大地之上有红栾,栾之上有清风,风之上有流云,云之上有湛蓝的秋空……这样美好的叠置,一生能遇几回?
今日秋雨如帘。偷闲,立在办公室的窗前,看雨。惊奇地发现,单位后花园里竟然也有一棵栾树,千万条雨丝缠缠绵绵,尽情泼洒了一天,仍未浇灭燃烧的火焰。
以后就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看栾树啦!就这样相互陪伴着,一直走下去,该有多美?
年年看栾树,只要栾树还在,生命还在。
栾树这么美,人生那么短,如何看得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