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菊事这个题目时，在我的心里瞬间就有一街的菊花，在开。
　　 那街，在老城区中心，是个花市，东西纵贯，长近两里。因街中傍一小学的后门，机动车限行，闹中取静。更因四季都有花草在街巷深处风情与烂漫着，应和了城里人向往自然的心理，所以附近的楼市虽贵得令人咂舌，仍供不应求。
　　 多年前，我也居住在老城区，离花市徒步也就是十分钟的距离。每缝节假日，我喜欢带着女儿去赏花。
　　 那时，女儿尚年幼，懵懂得很。每次去花市她都很兴奋，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发上的蝴蝶结像是闻到了花香，翩翩展翅，欲挣脱束缚往花丛里飞了去。女儿这盆花前低头看看，那盆花前俯身嗅嗅，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一遇到喜爱的花，总是随手便摘，仿佛那是自家养的花，玩耍时一抬头看见了，过去便若无其事地采下，并放手掌心去把玩。惹了店主直叫唤：谁家的小丫头啊，这么不懂事！我紧跟其后一边道歉，一边赶紧掏腰包买下。若干年后，提起此事，已经大学毕业的女儿故作深沉状，平平仄仄地吟诵起唐代诗人杜秋娘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想也是啊，遇上钟爱的花，只能远远近近地欣赏，却始终入不了怀，怎么说都有些遗憾。女人如是，男人呢？
　　 彼时的花市非常繁盛。店铺鳞次栉比，碧绿的枝叶、藤蔓和色彩缤纷的花朵连缀成一条植物长廊。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脚踏进去，喧嚣红尘便“呼啦”一下，退避千万里。
　　 开花店的人都沉得住气，不像菜市场赶早集的商贩，急吼吼地一片嘈杂。七、八点钟光景，太阳朗照的时候，店主才把花花草草往屋外搬，不慌不忙的。我第一次进到花房选花时，很是惊讶，如此低矮狭窄的房子如何存放得了那么多花草？四顾方明白，每面墙上都用木板隔出了层次，小屋便成了复式结构，空间无形中拓展了很多。感觉花房的店主都是魔术师，每天早上店门一开就开始变魔术，极其简陋的花房里，掏出一盆是香气馥郁的金银花，再掏出一盆是青翠盈盈的滴水观音。再掏，再掏，盆盆都是惊喜。
　　 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对物，人心都会因自己的喜好各有偏爱。四季的花市，我最爱重阳节气里的菊事。农历九月初九，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名重阳节。重阳自古又称菊花节，历来就有赏菊的风俗，赏菊可谓是重阳节里的一件雅事。看啊，秋露凝成霜，百花凋零时，菊花却异军突起，凌霜盛开，西风不落，在瑟瑟秋风里占尽一街的绚烂。说起来，赏菊也是要有些底蕴和品味的。就颜色而言，孔子《礼记.月令篇》中便有“季秋之月，菊有黄花”的记载，可见菊花最地道的颜色当是黄色。黄色又分明黄、淡黄、中黄、柠檬黄。就栽培形式，菊有多头菊、独本菊、大立菊、艺菊、案头菊。就花抱形式，有圆抱、退抱、反抱、乱抱、露心抱，飞午抱。就花型类别，有平瓣类、匙瓣类、管瓣类、桂瓣类、畸瓣类等等，不一而足。
　　 重阳节里的店家有些耐不住性子，争先恐后地将花几乎摆放到了路中间，只留窄窄的一条小径，曲曲弯弯的。赏花人在花丛里缓缓迤逦而行，不急不躁。其实，赏花也的确是个慢事，花的品种、花的颜色、花的形态、花的气息、花的气质，只合慢慢地看，细细地品。倘若浮光掠影穿街而过，充其量也只是个看客，算不得是赏花人。
　　 那时每到重阳前后，从花市的一头看过去，黄菊一路绵延，气势峭拔，浩浩荡荡。历代文人志士咏菊的诗篇浩如烟海，唯有黄巢《不第后赋菊》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才配了这阵势。近两里路的街道，开满了似黄金盔甲的菊花，她们散发出的阵阵浓郁香气，弥漫小城的天空。后来张艺谋拍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请了周董写插曲并演唱。撇开电影，就方文山《菊花台》的歌词，我认为绝美，无出其右了。旋律也别致。周董的演唱，一改以往每个字只唱前半音节，整首歌都像是RAP的风格，吐字咬字特别清晰，其良苦用心显而易见。但是将电影和插曲连在一起，窃以为，《菊花台》凄楚的曲风、绵软的演唱与影片中菊花的雄浑跌宕，以及波诡云谲的剧情不甚匹配，有狗尾续貂之嫌。
　　 回到菊花的话题上来。自古黄色帝王装。黄菊的优雅、高贵自不待言。不过很奇怪，只要那些黄花捧在了爱花人的手里，便立即接了地气，沾上了平民气息。尊贵和平民，通过一盆黄花瞬间流转和交融。女儿初中写作文时曾描述这条花市，比喻她是皇帝龙袍上宽厚的黄带子。那黄，一定是黄菊了。
　　 昨天是重阳节。一大早，女儿从遥远的甘肃打来电话说，妈妈，我想家了，你替我去花市看看菊花吧。
　　 女儿将花市作为家的意象了。
　　 也难怪，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往往会堆积成生命的底色。暖色调的底子滋养出的孩子，多是青春阳光的。我很欣慰，女儿生命里最早初最明媚的记忆是花市。不管她今后的人生走得多远飞得多高，花市都会柔韧地一路铺垫，伴随她走过岁月的万水千山。
　　 搁了电话迫不及待驱车前往老城区。泊了车，直扑久违的花市。岂料草木蓊郁，菊花满街的景致未见，却听得一声声的犬吠喧嚣街上。原来，花市早已凋敝，宠物店占尽了大半壁江山。零星的几家花店，品种稀少，菊花的芳踪更是廖若晨星。倒是一只只肥硕的宠物，大模大样地招摇过市。问店家，这花市怎么就败了呢？菊花也没了？答曰：卖花不赚钱，都转行开宠物店了！
　　 那么，所有人事物，在铜臭味面前，都会败下阵来吗？
　　 下午，去东城区公干，随身带了相机。公务毕，往山里采风。秋高气爽，空气里有桂花的暗香依稀。远远近近的村庄，散落在莽莽的群山里，像一枚枚成熟的山核桃。抵达云台山脚下的乡村，从车窗望出去，惊喜地发现，农家篱笆外，各色菊花开得恣意汪洋，白的素雅，紫的深沉，橙的明艳，黄的浓烈。忍不住下车，看菊花。山坡越来越高，房屋越来越少，菊花却越来越多。遇一村民，我问，怎么会有这么多菊花啊?村民撂了一句：一直都这样啊！径自而去。
　　 恍然明白，菊花本就该长在山野的土地上，而不是应了城里人的喜好，被养尊处优栽在精美的花盆里，丰衣足食，再经过花匠的精心雕琢，开成个头、形态都无二致的花朵。像《病梅馆记》中的梅花，曲了，欹了，疏了，却成了病梅，丢了风骨。放眼远眺，晚照像喝醉了酒的老汉，酡红了脸庞，蹲在山头。天地洞开，广阔无垠，野菊花开得随意又随性。花瘦瘦的，也不精致，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像扎着花头巾在田里劳作的农家姑娘，自然、清新、结实。乡里人见多了这样的花，不以为奇，他们在秋天的田野上收获、再播种，埋下来年的期盼。菊们兀自开放，寂寞欢喜，枯荣自守，与乡下人各不相扰。明澈的秋空，白白的云朵，灿烂的菊花，天地绵亘，长长久久。
　　 想想，菊在农人的篱笆外开，一直是最大众最经典的开发。历来入得了诗的菊，都是以这般姿势开放的。她们在自然的土地上自由生长、开花，娇俏的，又是淡定的，有吃粗茶淡饭、看日出日落的逍遥。东晋“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挥就《归去来兮辞》，然后潇洒地驾舟归隐田园，多少被后人赋予了诗意的想象。但官场的尔虞我诈救赎不了陶翁如飘蓬似的灵魂，那颗悲苦无依的心，注定要于某一日飞落于碧水蓝天，飘逸于山水田园，倒是事实。他在山野采菊时随口吟出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了菊花最好的名片。以致后来的人，只要看到篱笆，就会想到菊花。唐朝元稹有诗云：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秋水黄昏，菊花开得正好，他触景生情想起陶翁来。陶渊明大概做多少梦都不会想到，他一生诗歌纵横，洁身自好，而让人千秋万代记住他的，却是篱笆外的那丛菊花。菊不朽，他不朽。
　　 晚上收到一则微信：今年重阳日，还来赏菊花。内容是各种菊花的彩色图片。一张张看过来，真可谓是姹紫嫣红，明媚万千，美不胜收。让我惊讶的是，竟然还有绿色和蓝色的菊花。绿色的花形像金丝菊，尚能接受。可那蓝色的，怎么看都像是粉饰过的牡丹。我反复看，不知道是该庆幸今日园艺培植技术的高超和奇妙，还是该担忧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路上，菊花，还有很多的人和事物，正在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失去其本真。
　　 如果，不附会菊花以众多的人文精神，她便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一种花，一种只合在秋天里盛开的花。很多复杂的事情，如果用最简单的心态去看待，也许，更能接近事物的源头和核心。
　　 相约女儿，来年重阳，我们一起去城外，看菊花。
　　 那里的菊花，最真实。也永远不用担心，物欲横流的世界会让她们消失。
　　 她们在的，一直在，一直都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