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这次回甑子场，是给过世的家人上坟。走进石板街没多远，看见几个戴礼帽、穿对襟短衫的人，大摇大摆地走来。他心弦一跳，即刻在屋檐下驻足打量。又问旁人，这些人干嘛这身打扮？对方说，那是镇政府才想出的新点子，聘请模特，扮成袍哥，用来吸引游客的，还说，你瞧，走在最边上的那人，是个女袍哥。
　　 有根“嚯嚯”笑两下，继续往前走。过了新民饭店不远，拐进一条窄巷。巷尾两户人。左边是哑姑雨莲家，右边是他家的。开门进屋，就看见墙上的两张遗像，心里一下泛起酸来。
　　 有根的阿爸走得早，阿娘却一辈子没改嫁，就靠做手工鞋垫和袜子，卖了钱，把有根一点点拉扯大。有根在岐山村当了几年知青，又结婚生子。招工返城后，成了一名建筑工人。不久，带上妻子辗转工地干活儿，阿娘在家带孩子。这一晃二十多年，儿子成家立业，家里条件也慢慢好了，可阿娘和他妻子却相继病倒走掉。
　　 有根从墙角拾了把长扫帚，把横木梁上的蜘蛛网拂去。灰尘跌下来，呛他咳了好一会儿，便坐在长凳上歇息。没过多久，巷子里响起脚步声。开门一瞅，正是哑姑，手里捏着礼帽，微微喘着气。
　　 有根喊了一声，雨莲。
　　 雨莲的目光朝他晃了晃，眼里一下有了神，兴奋地比划几下。有根赶忙挑高声音说，我刚回来，明早去上坟，路上看到你了。又翘起双手大拇指说，好洋气！就是离太远，没看清楚。
　　 雨莲一下来劲了，戴上礼帽，来回秀了两步，又打着手势，啊啊呜呜地跟他“聊”起来。
　　 雨莲左右看看，你儿子呢？
　　 有根说，单位派他出差，来不了。
　　 雨莲挽挽他手，明早我们一块去。
　　 有根笑眯了眼问，你不去秀模特？
　　 雨莲也跟着笑，那就是打发时间，随时能请假。又指指他眼角，你脸上皱纹又多了啊。
　　 有根声音有些涩，是啊，工地上累人，不打算干了。
　　 雨莲舒了一口气，你早该歇息了。
　　 有根点点头，忽然咳起来。雨莲忙打开自家门，拉他进去，又做了个扒饭的动作，目光向他打去问号。
　　 有根摇头说，哦，还没吃饭哩。
　　 雨莲马上到厨房拿个瓷钵，出门端菜去了。
　　 有根望着雨莲的背影，目光暗淡下来。
　　 有根认识雨莲时，刚当知青不久。她是从洪安乡嫁过来的，丈夫叫王牙，家里卖豆腐，条件还算不错。雨莲父母以为捡着便宜了，可后来才知道，王牙有癫痫病，而且啥也不会做。雨莲虽说是哑子，但做事利索，手也巧，会针线活儿，也能剪纸花。逢场天，她把纸花摆在有根阿娘的摊上，多少有些收入。
　　 雨莲头一年日子还过得顺溜。可一直没怀孕，王牙对她就冷淡了，稍不中意，还打她。雨莲几次跑回娘家，却被送回来。后来受了气，就往有根家跑。阿娘可怜她，给她敷伤口，陪她聊天，也教她酿酒糟、做艾蒿馍……时间一长，雨莲把她当亲娘一样。有根比雨莲大几岁，对她也好，常从乡下摘些野果、野菜送她，还捉大串大串蚱蜢烤熟了，分她一份。
　　 有根的妻子脾性怪，常跟家人拌嘴。一生气，啥也不管。雨莲有时就偷着给有根缝衣补袜，做好了，就让阿娘拿给他，不让有根妻子知道。有根小两口进城干活儿后，雨莲陪阿娘的时间更多了，也喜欢跟有根的儿子阿宝玩。阿宝刚念书时，要是天下雨，就替阿娘接他回来，还常买天鹅蛋给他吃。
　　 阿娘后来患上颈椎病和胃病，身子稍不舒服，雨莲便带她看病，帮她熬中药。晚上没事，陪她散步。有一次，阿娘对有根说，要是你娶着雨莲，就有福份了。有根脸一下发烫，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雨莲的丈夫虽说病怏怏的，可一直挨到去年初才走。那时有根的妻子过世快两年了，有根没再娶，只是一个人在外面做劳务分包，更忙了。可每次回来，雨莲就拉他在自己家吃饭。一次，有根多喝了些酒，躺在椅子上睡了。迷糊中，觉得脸痒痒的，睁眼一瞅，雨莲正在抚他的脸。雨莲也不害羞，打着手势说，你要不嫌弃，以后就一块过日子。
　　 这一来，有根回甑子场的次数多了。吃过晚饭，偶尔也跟雨莲去玉带湖逛逛。一次散步回来，天黑透了，雨莲忽然挽着他的手臂。恰好有街坊邻居对面撞过，有根不好意思，把臂抽出来。雨莲回家后，绷着脸问，是不是嫌弃我。有根解释，不是不是，可王牙才走不到半年，别人会说闲话。雨莲咬着下唇，一只手挽住他，另一手比划说，我就要这样。有根一下笑了，说，再等些日子吧。到时，我牵着你走。
　　 可有根年底回来，情绪变得低落，也不去散步。雨莲急得把手晃来晃去，问他是不是工地遇到麻烦了。有根说，没有，只是有些累。雨莲又摇头打手势，儿子早成家了，你别再干了。有根点点头，轻轻拉着她的手说，工地上的活儿还剩一些，干完就回来。雨莲欢喜起来，嘴角浮出幸福的笑。
　　 ……
　　 有根正独自沉思着，雨莲端饭菜进屋了。吃完饭，有根不停咳，雨莲让他去看病。他连摆手说，休息一会就好了。雨莲就出门买了香蜡纸钱回来，还借来锄头和箢篼。有根看着，眼润了。
　　 第二天，有根跟雨莲上完坟，准备回城。雨莲皱着眉头问，多久才回来？有根嘴角颤了颤，说不准，应该不久。雨莲望着他，又抚抚他眼角皱纹，下次回来，记得牵我的手上街。
　　 有根点点头，眼里一下汪出泪来。
　　 雨莲扭紧眉头，干嘛哭？
　　 有根说，回来就不离开了，想着幸福，心里高兴。
　　 雨莲抿嘴一笑，我也是。
　　 有根走后，雨莲又在街上秀步子，人更有精神了。第二天，正走着，有人擦她一下。侧头一瞧，也是个“袍哥”，穿蓝长衫。雨莲结实吃了一惊，居然是有根。有根咧嘴笑笑，并肩跟她走着，惹得一路投来好奇的眼神。快到糠市巷时，有根忽地牵住雨莲的手。这一来，好些人马上举着相机，咔咔按快门。后来，县报展示甑子场的旅游特色时，还附上了这张照片。
　　 中午，两人回家。雨莲问，你咋没进城？有根说，想给你个惊喜。镇政府有个同乡知青，我托他找领导，让我也在街上走一回。雨莲笑得合不拢嘴，有根声音却低沉下去，说，真回城了，工地尾了收，就打烊回家。说着，轻轻抚抚她的眼角。雨莲比划说，我老了，有皱纹，不准摸。有根忽地亲她一口，短暂得像一滴雨。
　　 有根走后，雨莲就呆在家里剪纸花。剪了很多喜字、福字，也剪了很多鸟儿、蝴蝶、灯笼……傍晚没事时，就坐在巷口张望。可一周、二周、三周……始终没音讯。她盼着天下雨，那样有根开不了工，没准会回来；可真落雨了，心又急，那样工地就老收不了尾。
　　 两月后的黄昏，雨莲听到敲门声，心里掠过惊喜，打开门，却是阿宝。两人比划着寒暄了几句，阿宝蹙着眉，飘出一句，伯母，我阿爸前些天去世了。
　　 雨莲的表情一下僵住，身子晃了晃。
　　 阿宝忙扶她坐下，说，去年底，医院就查出他患有肺癌，一直在作治疗，早没去工地了。阿爸觉得自己能挺过去，所以打算病情稳定后，再告诉您。请原谅我阿爸，提前走了。说着，又拉住雨莲的手，伯母，以后我会常回来看您的。
　　 雨莲甩开阿宝的手，发疯似的跑到巷道口。街上的店铺大多关了门，夕阳把甑子场染成茶色。有风拂动，像一曲古老的歌，缓缓穿过青石板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