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躺在这里，身体轻得像一缕烟，正处于升腾的状态。我想：不久后，我或许会升入天堂，又或许会在绕上无数圈后坠入地狱。不过，这些思维里的东西好像也不由我控制的，就像我不曾控制我的人生一样。
　　 缝隙里吹进来些冷冷的风，可不是嘛！现在是冬天，风自然也是冷的。不过我的身体感觉有点僵硬了，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还有许许多多的衣物覆盖在被子上。除了身上这几套衣服是新的外，那些覆盖着的衣物都是以前我穿过的。我要走了，自然她们也没有人会接受这些遗物，就一股脑儿都塞了进来，把个本就二尺有余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风里携着丝丝缕缕的哀乐，一阵一阵。风紧些的时候，哀乐声便响亮些；风微弱些的时候，哀乐声就有点模糊不清了。也许鼓乐手正鼓着腮帮子“呜哇呜哇”地吹着嘴里的唢呐，还有一些围观的人正在指指点点，谈论着吹鼓手技术的好坏。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只管卖力地吹拉敲打就是，然后在午祭过后把我送到坟茔也便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突然，风里送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我竖起耳朵听了听，噢！是香儿的声音。她来做什么？我可是没打算让任何人送我的。就像我走的方式一样，我没和任何人商量。好几天了，啊！不，是好几年了，我一直觉得我就是个累赘。我犯病的时候，会昏沉沉睡上好几天，不吃不喝不动不拉。至于是几天，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是醒来的时候，听我的那些姐姐们或者是孩子他爸说的，又睡了几天几天的。这期间外面发生什么事，我浑然不知。只是醒来的时候，我很累。他们的眼里，我是睡着了。其实，我一点没闲着。我在一群山里转悠，嗯，不是一座山，是一群山。山路弯多而且崎岖，准确地说，那也不是路，是我自己在寻路。山连绵不断，偶尔会有深深的山涧。荆棘丛里，我奋力扒拉；陡峭山坡，我四脚并用。醒来的时候，我累极了。一睁开眼就会看到他们有人在一边说话：“总算醒过来了。”
　　 这样的事情在这十来年的时间里，我也记不清发生了多少次。
　　 风还在吹，一缕哽咽声在我耳边回响：“宝福，别夺扯了（指推过来推过去的谦让），这是同学们的一点心意。钱虽然不多，先救救急。说什么也得让娃把大学念完，其他的都好说。”这是香儿的声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俩就一直相跟着，直到高中毕业。
　　 同学们，我听到这三个字眼，怎么有点想哭的感觉。可是我知道，我是哭不出来的。我的体内液体已经凝固了，那些曾经温热的血液再也不可能流动了。同学们，谢谢你们在我走后还记得我的孩子。
　　 这世间同学情真的是一种最朴实最纯真的感情。自从我生病以来，有多少次，你们带着吃的喝的，还有衣服等等，来我这个破败的家看我，走的时候还会偷偷塞在炕席底下一些钱。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比较敏感，怕我自卑，总是尽可能不露痕迹地帮助我。这些我都知道，虽然我嘴上没说过多少“谢谢”。可我明白，你们的情谊我都懂，却在今生无以为报。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会好好报答你们的，虽然我也知道你们施恩并未曾想过要一丁点回报。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是有心的人。
　　 我甚至还记得有一次在同学们面前出了个天大的洋相，幸好那次来的是几个女同学。那还是在夏天，我穿着一套宽松的碎花睡衣裤，坐在轮椅里。当时宝福也不在，他把我推到院子里的苹果树下，让我在树荫下坐着看书，他就出门办事去了。可能是事情办得不顺利，他走了好大的功夫还没有回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树的影子也越来越短，我没戴表，可是感觉应该过了十二点了。因为手里雪小禅的一本《欢未央》，我已经从开始的“烟花开了烟花败”看到了最后的“端然”，他还不见踪影。阳光已经直刺刺地照在我的花衣衫上，我的额头开始冒出密集的汗珠子。我费力地挪动轮椅，想要到树干处，那里好歹有树冠的一丁点荫凉的。屋内我是回不去的，上院和下院还有三个台阶呢！那是我不可逾越的障碍。
　　 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最要命的是我感觉我的膀胱快要炸了。充盈的尿液已经刺激着膀胱壁，稍微一用力它马上便会喷薄而出，我本能地夹了夹腿，想改变一下坐姿。我缓慢而笨拙地移动，忽然，轮椅的轮子似乎磕在了一个石子上，我不由得努了把劲。其实劲儿也未必用到，因为我的轮椅只是左右摇晃了下，未曾前进半分。这把劲努得真不是时候，刚刚绷紧的神经瞬间松懈了，尿液就冲着裤管流了下来，顺着大腿，绕过膝盖，“滴滴嗒嗒”地流到了我的袜子里、鞋里。我想挖两下脚趾，知道整个鞋子里面全是热扑扑的尿液了。
　　 此时，门外传来汽车刹车声、开车门声、人声。我惊呆了，是我的同学又来看我了。那个时候，我窘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我好钻进去。眼看着她们提留着东西从大门走了进来，我惶恐不安地低下了头，脸烫得发烧。我想，我的脸肯定特别红。我低垂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率直的梅先开了口：“俊儿，今天这是咋了？不舒服吗？低垂着个头。”
　　 “我、我……我”，我吱吱呜呜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局促不安地攥着衣襟使劲扭，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她们仨边说边过来推我，忽然，巧琴看见了我的异样。她盯着我看了会儿，才说：“俊儿，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来，我推你进屋，帮你换了就是。”
　　 她们三个人把我推回了屋子，又七手八脚把我抬回到炕上。香儿来得最多，她知道我的所有家底，她去柜子里拿了干净衣物来的时候，梅和巧琴已经帮我擦拭完身子了。干爽的衣服套在身上，感觉就是不一样，从头顶到脚底都有一股舒服劲儿。她们又帮了我洗了衣服，帮着我收拾凌乱的屋子。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谢谢”两字，似乎太轻了！
　　 此刻应该是宝福和香儿在推让那笔钱呢。那个熟悉的尖细的有点娘（按道理我不该这样形容的）的声音飘了进来：“香儿，这怎么好、怎么好意思啊！这么多，我、、、我该说什么好啊！”
　　 “你就拿着吧！不多，同学们凑了一万块钱，只是我们一点微薄的心意。这次我代表同学们来送送俊儿。你一定要节哀，她走了，她是忍受不了疼痛的折磨了。对于她，也算是一种解脱吧！接下来孩子可就是重中之重了，一定得让把学上完，有什么困难跟我们说。”班长就是班长。你听听，你听听！上学的时候，他对班里的大小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这说句话，水平就是不一样。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他比原来更会说道了。社会啊，把人都熬熟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飘过来，是皮肤与布料摩擦的声音，肯定是宝福把钱收起来了，装在他贴身的衣兜里。他活四十好几了，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一下子见着这么多钱吧。当年，他还是一个穷小子。在他的家里，哥哥们都成家另过了，只有他和母亲在一起。他属于那种肩不能扛又没当官命的人，日子自然是过得紧巴巴的，自然也没有女孩儿愿意嫁他。
　　 命运这东西很是奇怪。我和他，俩个根本不搭边的人竟然组成了家庭。事情还得从我上学的时候说起呢！本来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的，我是家里的老幺。我是母亲四十二岁时生的我，最大的姐姐大我二十岁。从小我享受着家人的宠爱，他们都惯着我，生怕我受一丁点委屈。后来，自从十九岁的哥哥意外离世后，我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我居住的村子离镇子上十二里地，巍峨的北神山坐落在村子的西北方向。往年，到了夏末初秋，我都会和小伙伴们去采蘑菇。我们一群一伙地满山跑，山坡上，松树林，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松涛阵阵，我与小伙伴们在嵩草从里捉迷藏玩。因为身子弱，他们总是让着我。那个时候，存栓哥是最照顾我的。他比我大两岁，看见松蘑菇多的地方，也总是喊我前去。小伙伴们甚至戏谑地说他喜欢我，他也只是脸红下，并不反驳。
　　 哥哥不在了，父母变得古怪离奇。原来一直对我宠爱有加的他们，开始不让我出去玩，也不许我接近小伙伴们。我知道，哥哥的离世对父母打击很大。父亲是镇上供销社的一把手，自然没受过什么苦，身子骨是同龄人里比较硬朗的。因为不用经受风吹日晒，父亲的面色看起来比村子里那些人要年轻得多。母亲，就更不用说了。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皮肤白皙，瓜子脸，双眼皮，脸上总是浮着笑意。他们都说我是最像母亲的，也是众姊妹里最漂亮的。然而，当他们唯一的儿子去世后，父母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母亲的眼睛因为终日哭泣，视力大不如前。
　　 最要紧的是他们对我的将来有了自己的打算。当我高中会考完后，父母不同意我参加高考。我想考大学，真的。不想在还没踏进考场就打了退堂鼓。谁也不会想到，母亲以绝食来要我屈服。看着母亲本就消瘦的身形，在三天水米未进之后，连炕都起不来了。父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初夏时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这还是我那慈祥、通情达理的父母吗？那个时候，我只是想，他们也许怕我考上大学离他们远了。我也不可能因为一件考大学的事情而要了母亲的命。
　　 事情朝着我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他们想招个女婿，这个任务当然得我来完成。在农村，但凡条件好点的，有谁愿意做上门女婿？古往今来，早已习惯了男方娶媳妇儿，上门入赘，那是没本事的懦弱男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知道我家有这个想法后，我那个今生无缘在一起的存栓哥托了人来说，他愿意入赘。他偷偷约了我，在我们常去的树林里与我见了面。
　　 那一天的情形我一辈子都没忘，已经烙进了我的骨髓，在我难过的没有勇气活下去的时候，常常会想起。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树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他俊朗的脸一半迷离，一半神奇。
　　 他问我：“俊儿，你愿意接纳我么？为了你，我不在乎什么脸面的。”说完，他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块。
　　 “哥，我愿意。只是婶儿会同意吗？你可是你家唯一的儿子。”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顺从父母的意愿，给他们招个女婿。可我还是担忧，他母亲会同意吗？就算他是入赘，我也愿意把他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来孝顺，给他们养老送终。可农村毕竟是农村，观念还是有些陈旧的。
　　 “没事，母亲那边我去说。再说，咱俩都姓董，跟谁的姓，生的孩子不还是姓董吗？”他望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听到他如此说，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了。松林里所有的动物都停止了鸣叫，刹那间，世界似乎静止了，天地之间只有我和他，紧紧地抱在一起。我流泪，他也流泪。
　　 最后他给我擦干眼泪，让我回家等消息。说他会托人去和我父母说。
　　 我在焦急中等了两天。他托的村长福泉叔上门了。福泉叔把来意说明，只见父亲把头摇得比拨浪鼓还欢。
　　 “他叔啊，这事不靠谱。”父亲说，“存栓这后生倒是也不赖，可他家几代单传，这你也是知道的。就算他妈玉娥同意，我家也是不同意的。万一，他将来反悔什么的……”父亲搓了搓手，并未说下去。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站起来说：“爸，我愿意。你让我给你招个女婿，这事我已经答应了你。可和谁在一起，你也该考虑下我的选择吧？”
　　 “反了你了！”父亲一下子跳将起来，摔了我一耳光。我夺门而出，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孩子都有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我游荡到了山上，一个人爬到山顶，倚在一棵松树上哭了好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听闻消息的存栓哥找了来。他把我劝回了家，让我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谈何容易？
　　 晚饭时分，我回到了家。家里冰锅冷灶，父母坐在那里等我。桌子上放着一根绳子，一个药瓶。他们说，绳子是给父亲准备的，药瓶是给母亲准备的。原来，他们物色好了家里众多儿子的宝福。用父亲的话讲，多子多福，这生儿子是会遗传的。就存栓那样的人家，好不容易生了个存栓，下一辈，还不知道能不能生的出儿子。听到父母如此说，我哭笑不得。现在这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那么多讲究。无论我怎样劝说，他们都不听。而且母亲已经拿起了药瓶，打开了瓶塞，把药往嘴里送。
　　 我一下子跪在尘埃里，喊着说：“别折磨我了，我答应你们就是。”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看见父亲从母亲手里把药瓶拿了去……
　　 四十天后，宝福“嫁”到了我们家。
　　 此后的日子，平淡而没有活力。家里的日常开销就是父亲的退休金，一个月有四千有余。两年后，生了儿子，我给他取名“董从心”。儿子的出生，让这个在我心里感觉死气沉沉的家有了一点活力。宝福种着十亩薄田，收入也不甚多。我在家和母亲照看孩子，父亲无事的时候，就去地里看看，或者下下象棋。
　　 日子一天天过去，谁知道更大的灾难在等着我。我在一次上山时，滑到了沟渠底，神经元受损，成了一个半瘫之人。住院，花去了父亲所有的积蓄。我曾想，何必救我。这个家，传宗接代的儿子有了，我成了如此境况，不是拖累人吗？
　　 每天看着父母费力地帮我翻身体，帮我擦洗，我的心里内疚悔恨。由于行动不便，心里思虑太多，我又患上了抑郁症。
　　 这可真是一个烦人的病，加上之前的病，我泡在了药罐里。无尽的疼痛时常侵袭我的身体。痛感袭来，我的心早已不在胸腔里了，忽的一下游离到了后背，继而穿越脊梁跑出了身外。我整个人都空了，全身除了疼痛还是疼痛，我抖着身躯，大汗淋漓。我不知道这种折磨要到什么时候。后来，父母相继去世。这个家摇摇欲坠了。
　　 家里没有了父亲的退休金，捉襟见肘。我的从心，是那么懂事。他要辍学回家，照顾我，帮家里一把。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第一，我不接受我被一个男孩子像照顾一个婴儿一样照顾我；第二，他的学业是最重要的，何况他遗传了我聪慧的基因，学习很优秀。我不能因为我毁了孩子的前程。
　　 一个月六七百块钱的药费，并不能阻挡疼痛对我的困扰。我越来越多次数的犯病，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于我，就是苟延残喘；于家人，就是雪上加霜。我突然想到了死，或许这样是我最好的选择。
　　 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把死亡心锁，有谁愿意拿把钥匙打了开来？或许正如表姐说过的话：你枉来世上一遭。对上，你未尽孝；对下，你未尽责。是啊！我在这世上做过些什么有用的事情？我连一顿饭都做不了。除了违背自己的心，圆了父母一个梦，让我们董家后继有人，我还做过些什么？如今，谁也体会不到我的痛感，体会不到我痛彻肝肺的心痛。
　　 或许，我是罪人。可我还是得走，为了多年不娶的存栓哥；为了照顾我生活起居而无暇顾及生活的宝福；为了因为家里拮据而要辍学的从心。我走了，对于我来说，我不必再忍受剧痛的折磨，对于你们，可以安心讨你们的生活。
　　 我一头扎进了水里，看见了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