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伴】鹊儿的温暖(散文)
薄凉的空气里,我独自在小区的院子里溜达着,一会儿迈步向前,一会儿倒着后退。别人看来,这也不像是晚练呀!说实话,我原本也不是下来锻炼的。整个晚上,我的眼前一直闪着那两只喜鹊的身影,让我在沙发里的我,心绪纷扰,一刻也不能平静。对面五十吋的电视机屏幕上,播音员吐字清晰地播着一篇篇新闻稿,花花绿绿的画面里,我眼前怎么老是闪现那两只喜鹊?
人窝在沙发里,心却飞出了屋子,我空洞的眼神茫然了,早已看不清对面的画面。索性穿好衣服,戴好帽子,捂着我头痛欲裂的额头,下了楼。小区的院子里很安静,早已没有了白日的喧嚣,微风阵阵,空气中袭来阵阵寒意。我本能地紧了紧衣衫,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漫无目的地走出去又退回来,来来回回徘徊着。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瞥见门房里的保安站起来看了看我,又蜷回了他那个偌大的椅子里,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
枯草丛里突然钻出一只猫,它听见我轻微的脚步声,“喵呜”了一声,朝我这边打量了打量。我“咪、咪、咪”叫了几声,它听出是常常喂它东西的那个女人,索性朝我走过来,蹭了蹭我的裤腿,挨着我蹲下来。我倚在树旁,它蹲在我的脚边。此刻,就我俩,静静地呆着。我仰起头看着满天的星星,仿佛看见了那两只喜鹊在天空盘旋,我的眼睛开始潮湿了……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在我们这里,十月初一要去给故去的亲人送寒衣,去祭拜亲人。连着几天生病的我,不知是因为思念太多,还是风寒袭入了脑髓。半夜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我的父亲抱着我,说我受苦了,病怏怏的身子整天泡在药罐子里。我哭着和父亲说话,说我想他们,絮絮叨叨的,像扯不断的棉花絮。母亲在一旁看着我爷俩,傻傻地笑,然后她拽起父亲的手,两个人飘然而去,留下我在后面追着、喊着、哭着……醒来的时候我大汗淋漓,头就开始疼了,疼得我有点无可招架。四点半的时候,我穿衣找药吃,然后收拾东西,准备天亮了回老家去看我的父母。
早早地搭上朋友的顺风车,在颠簸了四十分钟后,我到了镇子上。因为我回来的有点早,远在百十公里外的弟弟还在路上,我索性在镇子上闲逛了起来。我从新扩建的繁华商业街,拐了个弯,步入了那条老街。当年的石板路如今已硬化成了水泥路,老街上的两排房子还在。斑驳的墙体,用手指一刮,就会掉下些灰白色的粉末;屋顶上的老瓦,破破烂烂的,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屋檐下的椽子;墙体也裂开了缝,在风里摇摇欲坠。这条街,我有多少年没有来过了?
记得我第一次到镇上,还是父亲带我来的。他骑车驮着我和母亲。那个时候,他骑着一辆加重32型自行车,我坐在车子前面的梁上,母亲坐在后面的支架上,怀里抱着小弟。一路上,母亲怀里的小弟叽叽喳喳地指指点点,他看什么也新鲜。马路上的汽车,过路小贩的吆喝声,都在弟弟稚嫩的口里变了味,他“咿咿呀呀”地学着。就连路口跑出一条壮壮实实的黑色狼狗,小弟也“嗷嗷”地学着叫两声,逗得我和父母哈哈大笑。
我身后的父亲,弓着腰使劲蹬着自行车。我的手轻轻搭在龙头中间不敢使劲,生怕把自行车的方向不小心给改变了。父亲呼出来的气息温热地拂在我的脖颈里,痒丝丝的。我能听到他鼻孔里的喘息声,就贴着我耳朵,伴随着他的胸脯一起一伏,一直灌到我的心里。如今,镇子上的一切还在,那个凉亭,那个大戏台,它们都还在。我能嗅到它们悠久的气息,可是我的父母,却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现在居住的那里也有这些凉亭吗?有大戏台吗?会让爱看晋剧的父母听上一嗓子“呼儿嗨嗨”的原汁原味的晋剧么?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来游荡去,十一点的时候,小弟终于回来了。我又坐上他的车子一块往村里走。镇子到村子,驱车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一会儿的功夫,车子便稳稳地停在路边。我心里异常得沉闷,这种情形维持了好多年。打开车门,我迈腿下车的时候,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刹那间,我模糊了视线。我的父母,静静地躺在对面十多米远的墓穴里,看着我和小弟款款而来。
这块墓地是父亲选的,就在路边的向阳湾,我家的自留地里。村子里有个风俗,老人在年纪大了的时候,或是自己,或是子女,会提前把老人百年后住的“房子”——也就是阴宅请人修好。阴宅从地面下挖丈许深,一般是九尺,也有更深的。然后工匠师父用青砖白灰水泥盖好“房子”,里面和人们平常住的屋子一样,白灰抹面。地面会垒砌一截一层的砖面,类似于窑洞里的土炕。建好后,拿紧实的干草捆堵实墓门,然后把通往墓门的马道和阴宅填土掩埋。阴宅的房顶距离地面约一米有余,不会影响到地面上庄稼的耕种。
这个地方是父亲为了方便我们特意选的。原本我们希望他回祖坟,那里有我的爷爷奶奶叔祖父叔祖母好多故人。他说太远了,我们回来上次坟得跑多远。他说喜欢这个向阳湾,后面崖上的杏树、李树会陪着他和母亲;还有路上的行人来来回回地走,他们不孤单。
小弟一手提着贡品,他把右手里的鲜花抱在怀里,随后扯了扯我的胳膊,轻声劝慰我说:“姐,你老这样,这么多年了,一回来,你就会难过。你的眼泪会让爸妈不安的。别哭了,会把脸哭花的。”
是啊!我为什么要哭?在那边,我的父母应该不会再忍受巨大的疼痛了吧?
秋末初冬,父母坟前的草已经萧瑟,在风里微微摇摆着身躯。墓碑前的那株柳树却越发得高大了。五年前,它只是一根棍子,是父亲出殡的时候,拿在小弟手里的孝棒。父亲是在那个绿意葱茏的夏天离开我们的。孝棒的材料是柳棍,从柳树上砍下的一节棍子,直径约五六公分,长约两尺,用毛头纸剪的长条状乱丝缠绕。孝棒在出殡那天,一定不能离开儿子的手。儿子手里拿着的孝棒,在老人入土之前,插在墓前。这根孝棒在那个生机盎然的夏季里,默默地陪伴在父母坟前。在父亲下葬后不久,它借土地之精华,沐日月之灵气,在墓前生了根发了芽。五年多的时间,它长大了,一直陪在父母的身边。
我跪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呜咽的声音在嗓子里压抑着,憋得胸口有点发麻。手却并未停下,从袋子里一件一件地掏出贡品,摆在祭台上。小弟点燃香烛,插在香炉里。香头的亮光一明一灭,他又点燃一支烟,放在祭台的边缘。香烟在微风里自燃,青烟袅袅在坟前升腾,瞬间便有烟灰掉落。
小弟不让我哭,却把自己的头高高扬起,向天上看,还顾自叨咕了句:“唉!咱爸生前就爱抽个烟,除了抽烟,他啥也没学会,酒不喝一口,牌没打过一次。现在给他燃支中华烟,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闻到不一样的香气。”
小弟突然说:“姐,你看,树上多了个喜鹊窝。”
“可不是嘛!”我仰起头,咦!真的是一个喜鹊窝在树杈间。两只黑白分明的喜鹊正站在树枝上望着我俩,一动不动,也没有出声。
“咦,崖上那株杏树上的喜鹊窝呢?姐,你瞧,是不是看起来久不居住了?单薄得很!”
我干脆坐了起来,直直地盯着这两只喜鹊。它们是父母的化身么?
父亲去世的那年,杏树上并未有什么喜鹊窝。它也只是一株枝叶茂盛的普通杏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到了农历的五月二十几,杏子熟透了,父亲常常爬到崖上去,给我们摘杏子吃。母亲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是快乐的。农历五月,正是庄稼锄二遍的时候。玉米已经长到了齐腰高,我和父亲在田里干活,挥汗如雨。只要母亲没生病,通常到了八九点,她便会提着篮子,里面装着早饭,或是油香酥脆的油煎饼,或是喧乎乎的发面红糖饼子,外带她亲手腌的咸菜。她的背包里还会背着绿豆汤,装在两个瓶子里。那些绿豆汤红红的,里面放了冰糖,特好喝。母亲坐在地塄上,看着我和父亲狼吞虎咽般地吃东西,便会擦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慢点吃,又没人和你们抢。”
后来母亲去世了,就置埋在这个向阳塆的崖下。父亲常常在闲暇的时候,坐在母亲的坟前自言自语。十几年后,父亲也去世了,他和母亲合葬在这里。到了秋末的时候,杏树上多了个喜鹊窝,里面住了一对花喜鹊。天气晴好的时候,它们常常早早地就起来唱起了歌,陪伴着我的父母。
现在,柳树枝桠里的喜鹊窝是它们新搭的么?是为了近距离守护着父母?还是在等着我和小弟的归来。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突然有种昏厥的感觉。就这样,我凝视着它们,它们定定地看着我,翅膀也没扑棱一下,似乎怕惊扰了我的思绪。
我和父亲有个相同点,喜欢坐在坟前絮絮叨叨地和故人讲话。祭台上的香烟灭了,小弟又点着一支放在那里。他、天堂里的父母,还有那两只喜鹊,都静静地,默不作声,听着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诉说。诉说我的思念,诉说他们的孙女外孙女外甥怎么样了。是啊,年轻时,我们会说年轻真好,看到死亡,会说活着真好。伤心失意的时候,却说不出活着有什么好。然而,要是没有活下去,也就看不到人生的千回百转,也不会知道曾经认为无法承受的痛苦是会熬过去的。当你以为心已经荒芜,它却会出奇不意开出花来。那一刻,所有的荒芜都成了往事。活着就是王道。
风轻轻地刮过,小弟把带来的“棉衣棉裤”,还有冥币都放在一个铁桶里烧掉,橘红色的火焰伴着青烟在身边缭绕,暖暖的。据说,只有烧掉的东西故人才能用得到。眼泪冰冷,划过我的脸颊,蔓延到了唇边……
“爸、妈,我们该走了。”
我和小弟磕过头后,顺着大路往出走。一回头,那两只喜鹊从树上飞了下来,在地上踱着步,走向地塄边。我钻进车里,摇下车窗跟父母挥手作别,两只喜鹊站在路边,看着我们的车子离去。我回头望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因为那里是再无可能挽回的一切。车子开出好长一段路了,后视镜里两只喜鹊还在那里张望着,或许它们就是父母的化身,是父母身边寂寥日子里的暖……
感人肺腑的亲情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作者至善至纯的心灵。
祝苍耳姐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