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岁高龄的母亲，手像枯树枝一样，粗糙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软绵感，而且青筋暴露、僵硬的不再灵活……
　　 母亲的动作很迟缓，拖拖拉拉的在家里行走着，她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缩小了，现在只能在家里活动了。我那个能干麻利的母亲不知不觉中不见了，留在我眼前的是佝偻的母亲。母亲老了，以前她是我们的大伞，现在弱小的处处需要我们来保护了。我在瘦了的光阴、肥了的心宽的现在，看着母亲老的已经行动不便，真的很痛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那个精明能干的母亲，被时光已经带走了，她的精力和能力被遗失在春去秋来的尘埃中，我永远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曾经是母亲牵着我们的手，现在母亲是被我们牵着，她像小孩子一般的依赖着我们，尤其是出门在外的时候，母亲似乎害怕自己走丢了，拽着我们的衣角。我们兄妹都是大个子，而母亲一辈子都干着重体力的活，母亲老了，背佝偻的厉害，好像个子也缩小了。我们牵着母亲的手，母亲就要把胳膊抬起来才能行，母亲胳膊抬起来时间长了不舒服，所以她喜欢拽着我们的衣角。我常年在外，陪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很少，只要我回去，母亲总是缠绕着我，不让我出门，除了我去卫生间之外，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母亲对我的依赖，让我悲喜交加。
　　 我也握着母亲干柴般的手，儿时的记忆也被打开了……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母亲牵着我去外婆家。母亲提着一个竹筐子，里面放四个白面馍馍。白面馍馍白白胖胖的，像个小孩子的笑脸，母亲用豆角子给笑脸镶上眼睛，头上盘着花朵儿，这些花朵儿也是用白面做的，再点缀红、绿的颜色，花花绿绿的花馍馍很是漂亮，除了这些花馍馍之外，还有一把母亲用白纸糊成的伞，伞上点缀着黄色、红色和绿色的纸花，这把伞非常漂亮，比卖的伞还好看。我起初不知道花馍馍和纸伞是干什么用的，那时，我两三岁的样子。母亲穿一件白布衫，这件白布衫母亲平时是不穿的，只有提着花馍馍的时候穿，花馍馍和白布衫成了一种象征，是我记忆里去外婆家的一个吻合点。平时我们很少去外婆家，母亲说外婆家的日子过得恓惶，没啥粮食，去外婆家也是不准吃饭的，所以我们去外婆家也就转一圈就回家，只有母亲穿上白布衫，提着花馍馍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外婆家过夜，可以吃饭，但是母亲只带我一个人去，所以，我看见母亲蒸花馍馍的时候，心里充满喜。
　　 母亲牵着我的手，我们走过独木桥，穿过一大片玉米地，在夕阳的余晖中，我们牵手走在去外婆家的乡间小路上，那时，母亲的手因长期劳动，很有力度，但也是温暖的。快到外婆家的时候，母亲戴上用白色的洋布做成的俗称“孝帽子”的帽子。外婆早已在落魄的李家大院的土门楼踮着“三寸金莲”的小脚，翘望着我们要来的官路上，看见母亲牵着我的手，就开始摸眼泪，母亲也放声地哭，她们母女哭哭啼啼地去了外公的坟墓。在那一堆掩埋了外爷的崭新的黄土前，母亲取出花馍馍，用黄色的烧纸铺垫在外爷坟头的台阶上，将花馍馍放上，再点上三根香，插在花馍馍的前面，就坐在一边大哭起来了。一会儿舅舅和妗子（舅妈）他们都来了，少不了对母亲一通劝说。等平息了母亲和外婆的情绪之后，大家跪下烧纸。等我长大了才知道，这一次去外婆家，是外爷的“五七”。母亲和我在外婆家待到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在外婆家，母亲还是忙出忙进的，没有一刻闲下来的时候）再去外爷的坟头在哭一番之后，一家人再跪着烧纸，完了之后，母亲就牵着我的手回家，那时母亲的手因劳动变得不是很细腻，她紧握着我的手，皮肤之间的摩擦让我感到如刀割一般的疼，但是母亲对我慈爱通过布满小刺的皮肤传递到我的小手心里，是那样的温暖和富有安全感。
　　 其实母亲很少打人，用父亲骂母亲的话说：就是母亲一辈子没有见过娃。这句话体现了母亲对我们有多么爱，我们兄妹六人，母亲对我们的爱满满的，但是母亲从来没有溺爱过我们，母亲的手也严父的一面功能，只要我们在人品方面做错了，母亲绝对不会轻饶我们的。母亲常说：先成人，后成才，人都做不好，什么事情也就做不好。记得有一次，我和四哥打架，打架的原因我忘了。母亲烟熏火燎（因为贫穷，山上光秃秃的，我们连个树叶子都有揽回家当烧火做饭的柴火了，没有好的柴火，母亲做每顿饭都被烟熏的流眼泪）做好饭，我们就开始吃饭，为了让母亲骂四哥，平时我和四哥打架，母亲总是向着我，我想着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端着一碗饭，坐在门槛上吃，饭快吃完的时候，四哥正巧端着空碗从院子回屋里盛饭。我三口两口将饭吃完，四哥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有意将碗扔到地上，想借机诬陷他，好让母亲收拾他，替我出气。哪晓得我的举止被母亲看到了，母亲捞起搅拌猪食的棍子，朝我俩走了。四哥一看这架势，撒腿就跑，我也以为母亲要打四哥了，还幸灾乐祸地坐在那儿，看母亲怎么收拾四哥。当我正沉浸在“他撞掉了我的碗”幻想中，“啪！啪！”谁能想到两棍子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我疼得一下子跳起来——跑了。从那以后我知道了什么叫先做人、后做事了，诚实才是为人的根本！
　　 母亲整天门里门外的忙活着，没有消停过，尤其是晚上，母亲似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不管我什么时候睡醒来，都看着母亲坐在炕上，在黄豆般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的纳着鞋底子，一家七八口子人的布鞋，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为了省布料（那时，什么都靠票，粮票、油票、肉票等等，有了票才能买到相应的物品，我家人多，布票永远不够用）夏天一家人都不穿鞋的，到了秋天，大孩子的衣服、旧鞋穿不上了，就给小的，可是到了冬天，就是穷人家最难熬的日子了，也是母亲最忙的时间了，白天母亲和男人一样在生产队里修梯田，晚上回家，做饭、喂娃、喂鸡喂鸭，喂牛喂猪的忙碌半天，很晚才能上炕，坐在煤油灯下做布鞋，冬天家里一人一双布鞋，到过年的时候，一人也要一双新鞋，这样算下来，要二十多双鞋要做，母亲的手，就没有休息的时候。为了鞋底耐磨，纳鞋底每针线下去都要用力勒麻线，母亲为了勒紧麻线，每纳一针，都要将麻线在手背上绕一圈，然后使劲地勒，一个冬天下来，母亲的手背纳鞋底的麻线勒出一道很深的印子，但母亲从来没有叫疼过。
　　 母亲心灵手巧是村里有了名气的，不仅做的布鞋很漂亮，而且衣服也做得很好，我家因为穷，没有缝纫机，我们的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的缝制的。母亲还帮村里的人裁剪衣服，到了下雨天或者下雪天，我家炕上坐满了女人们，她们让母亲裁剪好衣服，就在我家的纳着，后来村里富裕的人都卖了缝纫机，但是我家还没有钱没缝纫机，一家人的衣服还是母亲一针一线的纳着。
　　 我对母亲手有另一种感觉的时候，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丹江河在没有雨的日子里，永远是清澈见底的，水深水浅是很难分辨的，在丹江河边长大的我们就能分辨出来的哪儿水深，哪儿水浅。可是外来人就弄不懂了，他们常常被清澈见底的河水蒙蔽了慧眼，还以为这河水很浅，结果会掉进几米深的水潭里弄不好要命丧黄泉的。这不，我和母亲在河边洗衣服，一群小男孩子每人手里拿着一根两米长的铁丝，在河里打鱼。丹江河里成群结队的野生鲫鱼，丹江河畔的男孩子都喜欢在夏日里到河里打鱼，遇到水深区就打江水（游泳），这种行为在丹江河畔是一代传一代。男孩子们都从我们身边都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子，好像是谁家外地亲戚的孩子，小男孩一边追那些大孩子，一边大哭，一不小心掉进离我们不远的一个深水潭里，小男孩在水里扑通了两下，母亲知道他掉进潭里出不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小男孩，我楞楞地看着母亲的背影，水没过她的大腿、再没过她的腰直到她的胸口，母亲才抓住这个孩子。孩子吓坏了，不停地在挣扎着，母亲一边说不要怕不要怕，一边将孩子举过自己的头，很艰难地走出深水潭。那一刻，我母亲的双手是那样的有力而剽悍……
　　 可是……
　　 时光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它无情的对待每个人，不管你是富贵还是贫穷，它该出手时就出手，而且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它无情无义的摧残，就像现在，它不仅在母亲的容颜和身躯留下痕迹，还夺取母亲那双灵巧的手，这真的是很残忍的事实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这双手和我记忆中的那双手截然不同，看着母亲用这双不再灵活的手，笨拙地洗脸、吃饭，干一些她能力所及的事情，我的心隐隐约约地疼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