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座摩天大厦在城市中心地带拔地而起，密密匝匝的脚手架和防护网还未为它松绑。所以它看起来就像一位刚下手术台勉强站立的重症病人。巍然耸立的巨型吊塔的大臂，斜伸在它的顶端，仿佛正在为它输液。尽管如此，它的鹤立鸡群之势仍显得咄咄逼人。在大厦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每天都有三五成群的路人驻足观赏。多高呀！看管大厦工地的赵木匠时常听到有人为了望到大厦的顶端——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一边后退，一边把头往后仰，几乎要跌倒时的自言自语。
　　 “走走走！注意安全！”
　　 整整一上午，赵木匠手里挥舞着小红旗，在两百多米的隔离墙外的人行道上来回跑动，驱赶那些企图驻足或聚集成团的路人。若在以前，他还会半是对着路人半是自言自语：“再高还不是房子！要想好好看，对面街上站。一眼望到顶，保证您安全！”念到后面时，往往还会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
　　 “看！就是那个老头。昨晚上电视了！”
　　 “喂，昨天那个人就是在这个位置爬楼的？好，对准这个位置！一、二、三，茄子！”
　　 “要不要跟那老头来一张？”
　　 有路人对着赵木匠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看到赵木匠毫无表情的脸后，就有点鄙夷地打消了合影的念头。路人中更多的是一些来去匆匆拎包背袋的城市外来客，从他们畏畏缩缩或冷漠直视的眼神中，赵木匠明显感觉到他们把自己当成了城管，也难怪，自己从头到脚都是蓝色的保安制服。往常，这种感觉令他兴奋，仿佛年轻了十几岁，虽然自己也与他们同类，有时甚至让他产生一种到大厦附近的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冲动。大厦已经封顶，但为什么没有继续搞水电安装或室内外粉刷等，小道消息很多，有的说房子卖不出去，有的说大厦资金链断裂，老板跑路；有的说这座城市要召开国际会议，为维护城市形象禁止施工；有的说大厦设计有问题；还有的说要加高，一定要超过本市另外在建的一座大厦，一举进入世界前三。赵木匠向来没有兴趣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同事小孙倒是兴致盎然，吃饭时经常向赵木匠兜售各种相关的新闻，还硬拉着赵木匠参与分析。赵木匠给出的结论是：中国的摩天大厦太多了，国家政策有变化，要限制。你算算看，我们干了多少摩天大厦，太多了就不新鲜了。要变天了！
　　 “变天？笑话！几年前，不对，至少十年前，你就说过变天的事。我看天一天三变，却越来越黑了。哪个地方不靠房地产发展？开发商跟银行是绑在一起的蚂蚱，怎么会缺钱？银行是谁开的？真变天的话，我们农民工干什么去？”小孙嗤之以鼻。
　　 “你一个打工的，关心这些问题干什么，是吃饱了撑的！”换作别人，赵木匠有可能会忍不住挖苦一下。小孙本是架子工，因为架子工程暂时结束，承包架子工程的贡老板便向建筑公司申请，安排他协助看工地的赵木匠，不给外人进入隔离墙内偷盗财物或搞破坏。至于行人在隔离墙外逗留，并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但贡老板又分配了一个特殊的任务给他们：防止高空坠物。贡老板第一次承包如此规模的架子工程，怎么防止？不太清楚，也没明说，反正就是要他们俩眼睛擦亮耳朵竖高机灵点。所以，劝走行人的围观也就变成了他们的隐性工作和额外负担。赵木匠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把它变成了一种锻炼或者说是消遣。有几次，小孙说：“赵叔，你年龄大了，这样跑来跑去，吃得消吗？要不我专门负责前面，也别轮班了，你想活动就到后面转几圈，要么去逛逛街，要么就坐在门卫房里养养精神。”
　　 “是不是想看女人大腿？想看我带你到让你看个饱的地方去，今晚就去怎么样？”赵木匠坏笑着说。
　　 “人老心不老，当心雷劈倒。”
　　 赵木匠工地上的酒肉朋友虽多，说话能无所顾忌的只有小孙。在别人面前沉默寡言老实巴交惯了，有时想改都不好意思，只有和小孙在一起才百无禁忌笑口常开。又一排白皙丰润的大腿袅袅闪过，赵木匠悲哀地想，自己已经过了见到大腿就兴奋的年龄了，说说而已，只有一阵阵如潮水般涌来的疲倦和哀伤。
　　 十二点半，下班高峰终于过去，大厦旁边商厦的促销活动也接近尾声，人潮渐退，车潮依旧。赵木匠本想再到大厦的另外三面转一圈，可嘴里喘着粗气，两腿不听使唤，便回到隔离墙内位于大厦南侧的工棚。前脚刚跨进工棚，就觉眼前一黑，便顺势倒在门边的空床上，眼皮再也睁不开来。
　　 迷迷糊糊间，“叮”的一声，仿佛有一根钢管从空中落下，直直地砸在水泥地上，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赵木匠猛然睁眼坐起来，心扑通扑通地跳。他用右手捂着心口，拖着腿走出工棚，仰头望了望，脚手架，防护网，刺眼的阳光，模糊的天空，一切依旧。然后眼睛四下里搜寻，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不远处的一小堆沙子旁，几张促销宣传单贴地躺着。他朝那堆沙子走去。沙子是昨天傍晚处理完小孙的事后，贡老板亲自用推车从大厦北面拖来的，用来掩盖大厦后面地上的血迹，没用完。沙堆又尖又圆，跟座小坟似的。除了自己和贡老板，没有别人进来，谁把沙堆成这样？真是邪了！赵木匠嘴里叽咕着，走近了，抬腿踩向尖头，脚跟陷进沙堆，尖头塌下。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差点栽倒，黄球鞋里还漏进一些沙子。
　　 我这是在干什么？赵木匠收回脚，心中懊恼。小孙呀，如果真的是你显灵，就托梦给我，哪怕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怕，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回事？
　　 赵木匠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沙子，用力攥紧。
　　 松开，撒落，又抓起一把，再次攥紧……
　　 嘟嘟嘟！工地大门外传来急促的喇叭声。
　　 赵木匠扭着头站起来，摇晃了一下，一辆半旧的面的。贡老板的头伸在车窗外，用手指了指大门：“赵叔，是我！”有些意外，昨天开新买的轿车，今天怎么换成面的了？来不及多想，两手摩擦几下，掏口袋找钥匙，没有，上下拍着找，还是没有。刚才锁门了吗？没有印象。急忙进工棚找钥匙，翻来翻去，正烦躁着，贡老板的车已经开进来。
　　 “门没锁，钥匙挂在上面呢。”贡老板站在工棚外，头向里伸了下，把钥匙扔到床上。
　　 “小孙的东西整理好没有，赵叔？”
　　 “等一下。”赵木匠拿起钥匙。好长时间没见贡老板了，平时都是几个带班的安排工作，若不是昨天小孙的事，贡老板不会来。老板越做越大，还能人前人后喊赵叔，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贡老板径直朝大厦北侧阴凉处走去，赵木匠默默地跟在后面。站定后，他面色凝重地盯着赵木匠的眼睛：“赵叔，上午没什么事吧。”
　　 “嗯。”
　　 “下午，小孙的家人来，肯定要见你。”
　　 “嗯。”
　　 “你准备怎么说？”
　　 “昨天下午在公司，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当时也点了头。”赵木匠皱起眉头，调整了一下站的姿势。
　　 “你不觉得里面明显有问题？”
　　 “有问题？”迎着贡老板锥子似的目光，赵木匠感到心被刺了一下，隐隐痛起来。人都死了，难道还能复生？有什么问题？
　　 “前几天刮大风下大雨，我是打过电话问你们防护网有没有被刮坏，你知道，那只是例行公事，应付下公司。我敢拍着胸脯说并没有让小孙上楼检修防护网，也没让你上楼，是吧。小孙为什么要爬楼？谁让他爬的？你和小孙都不是第一次看工地了吧？三老板正在把这件事向二老板反映，公司说不定已经开始派人调查。”贡老板情绪激动起来，缓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之前的那件事，我听公司的人说，大老板和大厦公司方面老总都要亲自出面。”
　　 “之前那件事，我承认我有责任，我一人承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是小孙这件事，随便哪个怎么想，就是大老板亲自来问，公安局来问，我还是那样说。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一眨眼死了，我怎么能睁眼说瞎话？没出事，做事主动好；出事了，就坏了。一条命呀！哼！”赵木匠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孙像一片树叶贴在地上的情景，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脸红脖子粗。
　　 “赵叔，不是我不相信你，我知道你的为人，但是你也要相信我。我和小孙同甘共苦这么多年你都看到，你伤心，我也伤心。我现在是就事论事，难过话事后再说。”贡老板带着点哭腔，揉了揉眼睛，锥子的锋芒隐去。大约沉默了一分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你现在要想想我的难处。这几年，我的生意是越来越大，但是大有大的难处。现在地上要是有条缝，我立刻钻进去躲起来。建筑公司，小孙的家人，都盯着我，特别是小孙的媳妇、父母，跟我们都是熟人熟事，我怎么交代？人家都是要刨根问底的，就凭你我这三言两语，人家就信服了？你刚才说得对，一个大活人，一条命呀。可那是一条什么样的命呀，多么鲜活多么硬，你平时不是说嘛，就是把他砸在钢板上，也能砸出一个坑！你说小孙不小心从架子上掉下来，打死我都不信，况且还有防护网？你看这防护网，多结实，跟天罗地网似的，你就是想从网里钻出来都难。”说着，贡老板抓住防护网用力扯了一下，没扯动，只是掉下一些水泥碎屑。“防护网都是小孙他们自己做的吧，我们做得活的质量，不用多话吧。现在我们是关起门来说话，赵叔，你好好想一想，小孙的死会不会有其它原因？比如说最近几天有没有什么不正常表现？这么多年来，小孙干的出格事不少吧。”
　　 “其它原因？”赵木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怀疑小孙是自杀，或者被人暗害？”
　　 “不把小孙的事弄清楚，我心里不踏实。今早醒来，我总觉得小孙的事像做梦一样。”
　　 “有什么不清楚的？”赵木匠嗫嚅着，心里发虚。小孙出事之后，赵木匠就像冬天用铁梳子给老牛梳虱子一样，把小孙的死左一遍右一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不知梳了多少遍，梳到最后连自己身上都痒了疼了麻了。也想过自杀或他杀的问题，但都是一闪而过，就像每次回乡到小孙家，看到小孙媳妇的眼睛都会让他不由自主地勾起往事，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下作恶心。
　　 “会不会是因为心脑血管疾病而猝死？你可记得几年前的老张？……你们前晚喝酒没有？……跟附近的几个经常来工地小偷小摸的蟊贼发生矛盾？我早就说过，遇到情况就报警……家里最近发生什么变故……”
　　 “哼，什么也别说了，就让公安局来查。早知道你这样想，我昨天中午就应该报警！查清楚了，你干净了，我也干净了，小孙更干净！”赵木匠本来感到心脏在下沉，在颤抖，在滴血，而贡老板的一连串疑问就像子弹一样梭梭飞来，百发百中。血液喷涌，如模板被混凝土涨破后的水泥浆。喷完最后一滴血，开始喷火，火烧起来了，越烧越猛，把五脏六腑都烧得焦糊了，如果不是牙关紧咬嘴唇紧闭，那火就要从嘴里鼻孔里眼睛里耳朵里喷射出来，比那魔术师的喷火表演更恐怖。两手抚摩了一下似乎要膨胀爆裂的脸，把眼睛从贡老板身上移开，目光落在了靠近地面的防护网上。
　　 一只黑蜘蛛从防护网里钻出，攀上钢管，爬到钢管末梢，纵身一跃，仿佛耍杂技般垂线而下。一阵风吹来，蛛丝摇荡，蜘蛛如荡秋千般摇摇欲坠。风力忽强忽弱，蛛丝摆动幅度忽大忽小，但蜘蛛紧紧咬着蛛丝，忽而下坠，忽而奋力向上攀爬，并不显得慌乱。盯得时间久了，赵木匠眼前一花，蜘蛛已无踪无影，只剩蛛丝摇曳。再一眨眼，连蛛丝都随风而逝。转身看贡老板，半张着嘴，眼睛盯着地面，似乎也是在找蜘蛛。
　　 赵木匠终于平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不想让警察来，那我们自己上楼查查吧。”说完转身就要往大厦里走。
　　 “话说到这份上，赵叔，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贡老板伸手拦住赵木匠，加快了语速，“我今天找你主要是了解点真实情况，如果事情一旦无法控制，也好心中有数。我更不想让小孙死得不明不白。赵叔，我们是多少年的叔侄了，我今天说的都是掏心窝话。如果是施工期间，肯定算小孙工伤死亡，但现在停工了，我只是让你们看看工地。你说我该怎么跟公司说？当初我找公司让你们看工地，也是想给你和小孙多算点工，如果是公司继续任用以前的保安，我也不用这么费心。你以为我把小孙的事上报给公司，公司立马就会赔钱吗？也许，表面上公司把钱赔给小孙家，但最终公司要找我麻烦……”
　　 “这么大工程，公司还在乎这一点钱？你跟三老板熟悉，不能好好说说吗？总不至于让你掏钱赔偿吧！”看着贡老板苦笑的脸，赵木匠虽然半信半疑，贡老板到底是清包还是全包，弄不清楚，又觉得有些难过。平心而论，贡老板待自己不薄。跟老贡老板干了一二十年支模，自从几年前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后，就没再干支模了，基本上就是看看工地，偶尔干点杂活，收入没减少。做人要讲良心！老贡老板白手起家，小贡老板子承父业，与父亲并肩作战，而且发扬光大，事业扩展到架子工程，父子两人都办事干练果断，说话慢条斯理滴水不漏。今天是第一次听贡老板说这么多话，还有那通红的眼睛，脑袋后的头发翘着，看来小孙的事真的很让他头疼。可是小孙，多么鲜活的一条命呀，总不能白白死去吧？最近一段时间，小孙除了看工地、做饭，就是看看报纸杂志，吃得香，睡得着，比任何时候都安静。难道我能说，小孙是自己没事爬到楼上玩，不小心掉下来摔死了？就算这样，贡老板也不能推手不管。不！小孙绝不可能是爬架子当消遣。小孙是干过不少出格的事，总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吧？想到这里，赵木匠觉得心里烦乱得像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