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他自报姓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是我小学同学．
　　 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身穿一件褪了色的拉链衫，一付高而单薄的身材，皮肤黝黑，微低着头，一双有点粗糙的手不自然地放在腹前搓着，仿若做了错事的小孩子．我仔细打量着他，我想从他身上找出一点四十年前的影子．可我无论怎么努力，他的模样，除了前额上那颗蚕豆样大的红印，能唤起我的记忆，其他呈现在我眸子里的似乎都是那么陌生，就连他刚才叫我的声音，听起来都显得那么嘶哑、干涩，像从一个老人嘴里发出来的．
　　 他叫张小华，与我同名。
　　 记得和他相识，是在小学五年级下学期。我们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从乡下转到那所子弟学校的．我比他稍微早来一个星期．那天也是早自习，班主任带着一个清瘦的小男孩走进教室，就像不久前她领着我走进教室一样．向同学们介绍：这是新来的同学，叫张小华．然后又把他带到我面前，指着我身边的空位置，对他说：你就跟刘小华坐吧，正巧，你们俩又同名，以后更要相互帮助．我侧头看了看他，却一眼看见了他额上的红印，当时还以为是他弄到了红墨水之类的东西，后来才知道，他一出生便有了这个红色标记．
　　 也许我们都是从乡下来的，所以很自然地多了一份亲近，加上又是同桌、同名，相处没几天，我们上学下课就形影不离了。我们俩都不愿跟那些说着普通话的人在一起，总感觉他们吃商品粮的要比我们农村来的高人一等．刚来那会儿，我们常常被他们嘲弄。好在我和他都忍得住，尽量避而远之，不然，天天有架打。他家住在学校旁，但从没约过我去他家。而我家却住在河对岸。其实要说家，我家不算个家，我的母亲和姐弟们还都在乡下，我和父亲是住在厂单身宿舍里，而他和父母住在家属区。有一次，我羡慕地对他说：还是你好，用不着每隔一段时间往乡下跑了。他听后并没有搭理我。他宁可每天站在路口等我，一同去学校．也不肯让我去他家叫他。平时他很少说话，每次都是我说，他才会接一二句，印象中他好像从未主动说过话．一双眼睛或垂着，或望着远方，目光总是暗暗的，充满了忧郁，有时甚至是呆滞，这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在那个年龄说不出来的感觉．
　　 有一天，他照例在路口等我，我在桥这头就看见他了，那个我越来越熟悉的身影．那天，我起床晚了些，我一边吃着从食堂买来的包子，一边急匆匆地朝他走去．当我走近他身边时，我感觉他神色有点异样．眼睛不停地盯着我手里的包子，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说道：要打上课铃了，快走．他似乎没听见，站在原地不动．我回头催促道：怎么啦？你还嫌早了是吧？我不想去上课．他站在那儿轻声地说道。什么？我吃惊地走回来．怎么啦？你挨打了？这才看清他脸上有几条红红的手指印，再细看，眼圈周围还有哭过的痕迹。为什么？我望着他问．他也望着我，脸上却透着从未有的冷峻。你想知道吗？你想听故事吗？那就跟我走．说完，他径直朝学校旁边一条小路走去。我知道，那后面是一片树林，平时放学后我们常去那玩。我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与之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我竟然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来到了学校背后的树林里，跟着他生平第一次逃课！
　　 不一会儿，上课铃响了，紧接着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初春的天气依然很凉．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踏进树林．一股清新、甜美的空气扑面而来．此时，阳光正照了进来，照着树叶上的水珠闪闪发亮，又透过枝叶间投在地上，像洒了满地黄金似的．那些小鸟儿见有人来更是在树丛里欢快地叫着，仿佛也在早读一样。草地是湿的，我脚上的解放鞋已经沾满了水渍。只见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书包上，然后双手抱头。我也取下书包，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没有立即坐下，而是朝学校望去。心想，这个时候老师一定在教室里巡查，我心里一阵紧张和不安。我没有逃过课，我不知道老师会怎么处理我们，罚站？还是通报家长？如果仅仅是通报家长倒不怕，我父亲是不会打我的，最多训斥我两句便没事了。我就怕在黑板前或是做课间操时，让我在全校师生面前罚站．我这人最怕的就是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还是这样，所以，我这辈子当不了官，坐不了主席台。我寻思着：该找个什么理由呢？但又想，任何理由都没用。因为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让人相信，我们两个人同时在没有请假的情况下缺课，这显然是一起逃课事件。
　　 我收回目光，也坐在书包上，问：究竟怎么回事？干嘛打你？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对我说：你不是很羡慕我吗？能跟爸妈在一起，可你知不知道，我没有妈，我妈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啊，什么？那……？他不管我的惊讶，自顾说下去：和我妈一起死的还有我的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们四个人同时投河死了！天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那要问我爸和现在的后妈。他哽咽地继续说道：我弟弟才一岁呀，还有我的妹妹也只有三岁，最疼我的姐姐只有七岁，他们就这样没了．妈妈您也太狠心了吧，你怎么不把我一起带去呀！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世界上．他双手拍打着草地，仰天大哭。我看到了他眼里噙满了泪水，那是绝望的无助的泪水呀！而我此时已被他凄惨的故事吓呆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幽深的树林里，一阵阵寒意直逼体内。我急忙起身走过去靠近他，四处张望着，怯生生地说道：小华，别说了，我害怕，我们还是去上课吧。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问他：他们为什么打你呢？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忽然想起他刚才盯着我手里包子的样子。还不是我那死后妈不想让我呆在这里，故意找茬。她是要逼我爸把我赶回到外婆家里去的．我来了的这些日子，她三天两天跟我爸吵架，我爸心烦，便对我出气了。他们把饭菜票都锁在了抽屉里，我拿什么去买呀．平时是他们给我饭菜票，我才去买的．
　　 那天我陪他在树林里坐了一上午。
　　 没过多久，他果真转学了，又回到他外婆家里去了。
　　 我和他同学不到一个学期，从此再无音讯。但那天的情景以及他一家四人投河的悲剧却时时萦绕在我的心里。
　　 这一别就是四十年。我曾试图通过他的父亲打听他的情况，但最终因各种原因未能付出行动。现在想想，我对他真是有愧呀！那时，他是多么希望有一份温暧呀！
　　 我走上前去，紧紧抓住他那双粗糙的手，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还认得出我？他说，是以前厂里一位姓李的老师傅告诉他的，他说你在这儿工作。又说，我这样子也不好去你单位找你，就在这路口等你，我在这等你，认了你三天了，终于等到你，认到你了。
　　 他笑了，而我眼里却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在涌动。
　　 我使劲地摇着他的手，好兄弟，走，今天我们哥儿俩好好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