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至今的风格
我有幸赶上了史无前例的作诗大跃进比赛,又称作诗放卫星。小报有载,一天学没上过的老汉一张口就能哼出几十首诗作出来。我总算是个上过几年学刚脱盲的小伙子,岂能败在老汉手下。那时我们那里的最高作诗卫星是王大牛,一天作了五十多首。我想超过他,就绞尽脑汁开始作诗。为了保证作诗的质量,我先写了两首交给班长把把关,然后趴下继续写诗。
“步富树,你过来,看看你的诗!”班长说。
“班长,看可以,你得把看诗的时间抛除,要不然会耽误我作诗的数量的。”我说。
“你放心,耽误你多长时间,给你补多长时间。”
班长话音刚落,我就跑了过去。
“你把你刚才做的两首诗念念,我给你看着表!”
我心想,班长还挺负责,既然这不算作诗时间,我就慢慢念呗。于是我开始念我作的第一首诗:
各司其职歌
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各司其职才相宜。
日就是日,月就是月,各司其职有黑白。
风就是风,雨就是雨,各司其职顺事多。
山就是山,川就是川,各司其职有高低。
海就是海,河就是河,各司其职才顺溜。
溪就是溪,湖就是湖,各司其职润苍生。
国就是国,家就是家,各司其职是国家。
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各司其职民安乐。
父就是父,子就是子,各司其职老少异。
夫就是夫,妻就是妻,各司其职家业兴。
公就是公,私就是私,各司其职才廉明。
车就是车,船就是船,各司其职运输链。
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各司其职性有别。
师就是师,生就是生,各司其职创光明。
笔就是笔,墨就是墨,各司其职绘彩虹。
道就是道,路就是路,各司其职通天涯。
被就是被,褥就是褥,各司其职圆美梦。
橱就是橱,柜就是柜,各司其职用不同。
锅就是锅,碗就是碗,各司其职不掺和。
瓢就是瓢,盆就是盆,各司其职有主次。
筷就是筷,勺就是勺,各司其职有长短。
桌就是桌,凳就是凳,各司其职一条龙。
铁就是铁,钢就是钢,各司其职刀刃上。
枪就是枪,炮就是炮,各司其职有远近。
水就是水,火就是火,各司其职享太平。
念完了第一首诗,我满意地看了看班长。班长说:“接着念!”
于是我开始念第二首诗:
古榆树之歌
我村有棵古榆树,
由此得名榆树村。
古榆树呀有多古,
村上人谁也说不出。
记得我小的时候,
曾经问过爷爷:
古榆树的年纪有多大?
爷爷捋了捋银丝的胡须,
神奇般地对我说:
古榆树的年纪比咱村庄大,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
我们的祖先就在这里安家。
我生在古榆树下,
我长在古榆树下,
我是榆树的叶养大。
我生下来住的第一间房,
就是古榆树下的朽洞。
我生下来用的第一床被褥,
就是上一年的古榆树叶。
我生下来吃的第一口奶,
就是从榆钱里挤出来的水。
我渐渐长大,
成了八九岁的“小大人”——
干着和成年人一样的劳动!
青黄不接的春天,
为了寻找充饥的食物,
人们爬上了高高的古榆树。
摘下榆叶和榆钱。
“穷小子,快把篮子交过来,
老子家的狗吃厌了馒头,
想吃榆钱窝窝头!”
我扭头一看,是高老财的小兔崽。
仇恨怒火胸中烧,
我按倒小兔崽子揍起来!
高老财抓来爸爸吊在古榆树上,
一天一夜才放下来!
爸爸不省人事地躺在古榆树下,
妈妈瞪着发直的眼睛,
疯了似地冲向高老财。
高老财悄悄溜进高墙大院,
妈妈眼巴巴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爸爸:
往哪里抬,往哪里抬!
一帮穷人走过来,
张大伯端过一碗水,
李大娘拿来一个榆钱馍。
爸爸的嘴动了,眼睁了,
话还没有说出口,眼睛又闭上。
闭上再也没睁开!
十月革命炮声隆,
榆树底下生火种。
平地一声春雷响,
万里长空映彩虹。
中国有了共产党,
中国出了毛泽东。
山在摇,地在动,
榆树底下要天明!
打倒反动高老财,
穷人翻身做主宰。
康庄大道共产路,
古榆树下从此无悲哀!
班长见我不再吭声,说:“念完了?”
“念完了!”我回答说。
“两首诗你共念了十分钟。十分钟是个什么概念,也即一小时的六分之一。王大牛八小时作了五十六首诗,一小时作七首诗。不到十分钟就得作一首诗,而你十分钟才念了两首诗。你咋着能超过王大牛呢?”
我知道念诗要比作诗快的多得多。看来要超过王大牛是不可能的了。我正有点灰心丧气,想打退堂鼓,班长说:“知道你为什么比王大牛慢吗?”
我摇摇头,没说话。
“你傻啊,是比谁的诗作得多,不是比谁的诗作的长。王大牛作的诗,都是四句一首。你的第一首诗《各司其职歌》是七十五句,第二首诗《古榆树之歌》是六十句。两首诗加在一起共是一百三十五句,也就是说,你做两首诗的时间,人家却做了近三十四首诗,你永远都不会超过王大牛,你作诗的卫星永远上不了天!”班长语重心长地说。
“我明白了,写四句诗才能放卫星!”我惊叫道。
“对头,你一定能超过王大牛,作诗卫星非你莫属!”班长也高兴地说。
我正要坐下继续作诗,连队文化教员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顺手拿起我刚才写的两首诗看了看说:“我看你的诗立意挺好,就是不够押韵,遣词用字也有待推敲……”
“押运,押什么运,押运弹药,还是押运粮食?”没等文化教员说完,我抢白道。
“不是押运,是押韵!”
“到底是押运什么?说半天你也没说明白!”我着急地说。
文化教员推推压在鼻梁上的眼镜,说:“诗词歌赋中,某些句子的末字用韵母相同或相近的字。诗歌押韵,不仅便于吟诵和记忆,而且更能使诗词具有节奏感和声调之美。”
“押韵不懂,不就是一句话一行吗?”我瞪着大眼看着文化教员说,“王大牛放卫星的诗也都押韵?”
“我没看,不知道押不押韵。”
“他都放作诗卫星了,你还不知道押不押韵?他咋放的卫星?”我不服气地说。
“那是作诗放卫星领导小组的事,不属我管。”文化教员解释说。
“你不管你添什么乱?”我不高兴地说。
“诗词要押韵,这和我管不管没关系,我不管这件事,诗词也得要押韵!”
“那你给我讲讲咋着押韵法?”我说。
“我也不会,要不然不都是诗人了!”文化教员难为情地说。
“管它韵不韵的先作出来再说!”班长说。
我看着走去的文化教员的背影,不知这诗卫星还放不放。
“放,咋能不放,咱不能落在王大牛班后头。咱班就属你喝的墨水多,你又能写,一定能超过王大牛!”班长鼓励说。
我也只能按照我对诗的理解去作诗,没想到一天竟然作了五十八首诗,超过了王大牛,我成了作诗放卫星的冠军。
没过几天就不兴作诗放卫星了,我写的那些诗就被我关了禁闭。但是,文化教员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徘徊,想着这些不押韵的诗,虽然放过卫星上过天,但还没见过人间烟火。但要它们与世人见面,看来不按照文化教员的押韵法是不行的。但总也碰不到一个懂诗韵的人。一直都是我的一个遗憾。
二十五年后,我在政治处当宣教干事。一天,上级通知说,每个单位选派一名通讯报道员参加兵团组织的通讯员培训班。我既是宣教干部,也是通讯报道员。但连队还有三名通讯报道员。让谁去学习,是我说了算。说实在的,我很想去参加这次学习,何况我还是单位负责通讯报道的人呢。我比他们谁都更应该去参加这次学习,但我还是发扬了风格,让连队的一名通讯员去参加了这次培训班。
七天培训班结束了,那位参加培训班的连队通讯员,激动地跑到我办公室汇报说:“真荣幸,见到大诗人艾青了。而且还给培训班学员讲了关于诗的创作,只可惜我不太喜欢写诗!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见到了伟大的诗人,并听了他关于诗的创作的讲演!”
听了连队通讯员的汇报,我差点背过气去。我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这是发的哪门子风格。如果自己去参加这次培训班,那些不合韵律的诗不就可以解决了吗?而且我也一定会和他做朋友,尽管他当时还是“右派”,我也会为了我那些不合韵律的诗去拜他为师,何况我的“右派”朋友已经有了两位,也不差他这一位。直到今天,我都后悔发扬了那次风格。要不然,我那些放过卫星的诗,也不至于半个多世纪都不合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