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术
　　
　　 “‘回春术’？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是对您根雕技艺的最好形容啊。”
　　 “可是我瞎了！瞎了！”
　　 根雕艺术大师回丰田咆哮着拍得桌子上的录音笔乱颤，哦不对，现在要叫前根雕艺术大师了——任谁看看他这幅要死不死的样子就知道了。而书桌前那个滚刀肉似的小女生木子，偏偏还得跟这个前艺术家死缠烂打，谁叫她要来给这个脾气不稳定的暴躁老家伙写自传！
　　 “是不是那个不成器的兔崽子叫你来的？小二给了你多少好处？嗯？”老回哼了一声，语气里全是看穿一切的得意，“还不是想从我这里套出来那套‘回春术’？”
　　 “我……我真的不知道。”女孩的声音有些无奈，“上边叫咱们一周拿出大纲，您看这都三天了。”
　　 老回哼了两哼，好像也觉得和个孩子置气没什么意思，摆了摆手：“那你把这段改改。”
　　 “可所谓‘回春术’……”
　　 “哪有什么‘回春术’，根雕关键是得走心，就照这个改。还有你对我家庭的描写，我也不能接受。”
　　 “我写的这都是事实啊。”刚才还有些胆小的女孩，突然理直气壮起来，“你和太太离婚三个月了，唯一的二儿子也在那边。”
　　 “那是分居，分居！你怎么对我这么了解。”老回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点急促，透着几分虚，“让外人知道，还以为我老了老了，干了什么对不起家人的事儿呢。”
　　 “可我这样就没法照实写啊。”
　　 “那你怎么才肯写得委婉一些呢？”
　　 “这好办，只需要你给他们打打电话，证明你们感情很好。”
　　 来了，又来了，老回本身就是个执拗的老死脑筋，偏偏碰上一个比他还要执拗的小死脑筋。这个死脑筋从一开始就给他出了不少难题。比如他闹脾气，不肯好好吃医院的饭，她就扬言要在书里写老回是个挑食症晚期患者；他心情差，不肯接受医院康复治疗，她就拿出自己描写老回路都走不稳，刀都拿不起的句子读给他听……老回多要脸的一个人，当时就让木子要么改，要么滚。两个人冷战了大半天，终于以木子祭出授权书和一篇前艺术家耍大牌的新闻稿才宣告结束。可怜的老回只剩抱着根雕哭的份，谁叫那授权书是他自己鬼迷心窍签的。还好木子也怕跟老回闹崩，这才磕磕绊绊，以老回的吃药吃饭和恢复训练换取了稿子的全面修改。临了老回还听见这丫头嘀咕：“你叫我这么写，读者会不爱看的……”吓得老回心里直打鼓，老子一世英名啊，你们谁爱看谁看，等这几天熬过去，看老子怕不怕你。
　　 电话接通，老回有点尴尬，还好那边稚嫩的童声先叫了声“爸爸”。老回耐着心头的烦躁，不停拿手上的根雕敷着发烫的红脸，总算坚持到电话结束。木子的稿子，自然从抛妻弃子“回世美”换成了因病分居接受治疗云云，临走还是那句：“你这样写根本没性格，不好不坏的，怎么吸引读者啊。”
　　 吸引读者，吸引读者，这几个字就像重锤一样敲击着老回的大脑，天知道这个没有下限的疯丫头会写出个什么来，表面上自己应付了她，她反过来会不会为了吸引眼球再把自己给卖了？可自己一个瞎子，除了躺在床上生闷气还能做什么？他抱着手上的干枯的根雕入梦，就好像抱着一个干枯的自己。
　　 迷迷糊糊睡去，昏昏沉沉醒来，没想到木子已经守在病房里多时了，听她念稿子的时候连打了几个哈欠，没想到只是这种篇幅的改动居然花了她不少力气。老回不禁恶意满满的想，累坏你，累坏你就不用问我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了。
　　 可该来的总是要来，她居然提起了自己获奖那次经历，那可谓是老回人生一次巅峰，说起来老回这个奖是踩着好几个对头的脑袋拿下的，也从此有人称老回有一招“回春术”的绝活……哎？这话风不对啊？老回不禁警惕了起来，她果然还是冲着自己那招“回春术”来的吗？
　　 一念至此，老回就谨慎了很多，说起过去的事情也是吞吞吐吐的，生生把一天完成的比赛抻成了一部电视剧，一个关于选材的回忆都能想到小时候做伐木工人的父亲带回家来的木桩。听得木子连连打断他：“停停停，你怎么不说说你的对手和作品的事儿，你这是在逃避他们吗？难道……你这个奖有什么内幕？”
　　 “天地良心！我当年可是靠实力赢下的。”
　　 “可我采访过你的对手，他们不是那么说的。”
　　 “这是嫉妒，嫉妒！他们谁也没有我下的功夫多，谁也没有！”
　　 “那艺术大师，哦不，前艺术大师回先生，你现在还有什么能耐可以证明吗。”
　　 老回哑然，他瞎了啊，瞎了啊。就是他徒弟小二现在估计都比他强，看不见东西，就是有“回春术”又能怎么样。
　　 “别灰心嘛，你的自传这样就有了新卖点。”女孩恶魔般的声音就像岩浆一样渗进老回的耳朵，“只要把那次比赛写的模糊一点，再雇来水军质疑，就会有无数人关注那次比赛。况且你在那次比赛之后就再也没得过像样的奖吧。你想想，争议冠军终失明，这算是天妒英才还是天理昭昭？”
　　 “我……你……”老回一口气好悬没喘上来，“你是帮我出书，还是来气死我的？”
　　 “这年头挨骂比夸人有市场，反正你也不做根雕了。”
　　 下面的话老回是没有力气听了，是啊，自己都瞎了，原本同意出自传就存了趁着自己还有名，多少捞一点养老的心思。这几句话抽在他脸上，比什么都疼，当时就把老回那点自尊心激起来了。
　　 “丫头，别小看人，敢不敢打个赌！”
　　 今天木子走得格外早，甚至可以说是老回赶她走的，她这边会为那次比赛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稿子。而最后用那个得看老回——他居然跟木子打赌，说自己今天就能雕出来一件像样作品。
　　 这绝对是个大话，放在他刚刚失明那阵，想都不敢想。半年前他就因为白内障恶化开始无端暴躁。先是和老婆吵了一架，闹到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后来又是猜忌小二要图谋他“回春术”的事儿，开始借酒浇愁，没两个月他就被抬进了医院——想想这半年来他居然没考虑过自己还能不能重操旧业。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老回也是个要脸的主儿，这点道理总还懂，哪怕木子那个丫头再古灵精怪，只要自己能做到，就不能叫她小瞧了。为了把丢掉的面子找回来，老回叫护工递过来刻刀，摸着小二送来的几块原料开始选材。别看这几个月他看不见东西，但是已经可以通过形状分辨很多生活用品，只不过拿起刀还是头一次。他摩挲着，试着像以前一样用心体会着树根的形状，因为根雕的选材是根本中的根本。要够硬，够细腻，不能裂不能蛀。花梨和香樟都是上选，化石般的存在更是可遇不可求，就是讲究个稀、奇、古、怪。小二送来的物件都是脱脂去过皮的，干燥定型以后正好用来精雕细琢。此刻的老回刚憋了一口气，心头不再为妻儿而烦乱，又开始想起自己独占鳌头的高光时刻，一种信心升腾起来。他猛地抓住身前一处，喃喃道：“这个好，像……像佛手！”
　　 一旁给他摆料的护工大爷撅起了胡子：“这就是俺的手啊……”
　　 一夜过得很快，今天不光是木子在打哈欠了，陪着她犯困的还有老回。
　　 “你看，看看这个怎么样。”
　　 老回捧着一夜赶工的作品，心里却打着鼓，就连当初比赛都没有那么紧张。那时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可现在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喽，连他自己都拿不准这件作品算不算拿得出手。可是貌似这个小丫头……意外的好骗。
　　 “嗯……就算你合格吧。”
　　 他突然升起一丝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意，貌似想要反制住这个小丫头，只需要把她拖到自己擅长，她却陌生的领域里就可以啦。这种领域，不就是根雕么？
　　 “我们今天来谈谈你和小二……”
　　 “我想在这之前，咱们还是先谈一谈我为之奋斗的艺术吧。”
　　 “这两者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如果我不是艺术大师，哪来的人跟我学本事呢？”
　　 “好像也有道理……”
　　 主动权！主动权！在惊慌了四天以后，老回终于抓住了小丫头的七寸——你再八卦终究写的是一个传记文学，再需要噱头来吸引读者，终究不能改变我根雕大师的特质，不然你当读者都是冲着什么来的？
　　 这一天为了堵住木子的嘴，老回搜肠刮肚把平生的根雕知识理了个遍，就连当初带小二都没这样上过大课。从表现形式讲到创作方法，从艺术特点讲到保存手段，正所谓“七分靠天成，三分靠人工”，只要因势利导，精雕细琢，人也好，物也好都能回到正道上……可小丫头下一句话就给老东西破了功，她说：
　　 “那什么叫‘回春术’呢？”
　　 “咳咳咳咳咳……我累了，今天你也辛苦，我看就到这……”
　　 “你为什么迟迟不讲，是怕我学了去？”
　　 “我不想提。”
　　 “这是书名，是卖点啊。”
　　 “再说这个我就要发火啦。”
　　 虽然三缄其口能暂时打发木子，但是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了。木子是谁请来的这再清楚不过。现在他身边的护工、医生，饮食起居全是小二雇的人，妻儿又不在身边，想要保全“回春术”，真的可能吗？至于“回春术”……自己真的还能使得出来那套赖以成名的绝技吗？他试着拿起刀，缺不自觉开始打颤，对然他已经可以摸到大致的轮廓，但黑暗依旧是心头最大的恐惧。
　　 “试试看，试试看，想想那些你对不起的人。”
　　 他想起了木子第一次来见他的时候也拿一样的话宽慰过自己，可自己那时候却还是在和她耍脾气。拍着脑袋，老回依稀记得木子说她有个因为遗传病患了眼疾的父亲，而这就是那位老人失明之后的口头禅。多富有哲理又乐观积极的老人啊，可惜自己未曾有缘得见，他就已然在几年前于一场车祸中落了残疾，于前一阵过世了。可惜这么好的老人却有个这么说话刻薄的闺女，生前一定没少受气，现在她天天是跟自己耗上啦，更是以写传记的名义伙同自己的徒弟来图谋“回春术”。唉，谁叫自己吃他们这一套呢。可他们两个小家伙哪里清楚，他老回其实不是不想用，也不是不想教，根本是瞎了以后，自己都不清楚用不用的出来喽。
　　 唉，既然都决定试试，那就没有不动刀的道理。放下心里的忐忑，他有些笨拙的摆弄好面前的根雕，举起了刀……
　　 “都说了让你小心点，等肝炎出了院再慢慢练。”小二捧着老回的胳膊，正在给他的手上打绷带。木子就坐在一旁，不用看也知道老回练得有多辛苦。
　　 “我还没老呢，臭小子。我的技术，就是瞎了也比你强。”老回习惯性地扬起手来就要打，可是想起木子还在场，只好悻悻的摆了摆手，“出去出去。”
　　 “那我师傅就拜托您啦。”小二朝木子鞠了个躬，小心翼翼的退出去了。
　　 “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虚头巴脑来的紧。”老回朝木子解释着，没受伤的手摆来摆去，“不打不成器的东西，就别管他了。”
　　 谁知道，木子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
　　 “今天就写写这个徒弟吧。”
　　 “他有什么好写的？”
　　 “雕刻大师的传承，读者都会关心的吧。”
　　 “还是说说我得奖以后吧。”
　　 “一直说到眼睛瞎了？”
　　 ……不知道是不是木子的错觉，还是病房里真的降了好几度气温，两个人当即陷入了沉默。
　　 “好，你想听什么？”
　　 “全部。”
　　 徒弟小二来老回家也是好几年了。
　　 那时老回正在为自己第一个孩子守灵。都是因为那孩子坐的出租车司机突发眼疾，引发了该死的车祸，中年丧子的老回泪都快流干了，可事实是就是事实，想不接受也不可能，连刚从根雕大赛上得到的奖杯也显得黯淡无光。他开始酗酒买醉，这样昏昏沉沉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躺倒街头，一觉醒来，发现盖在身上脏兮兮的破夹袄，和一个吸着鼻子的小乞丐。
　　 那个乞丐，从此成了他徒弟。
　　 他领养了徒弟，就像待自己的长子一样，尤其是发现他在根雕上有天赋，就更觉得惊喜。老回一直觉得，这是上苍在补偿他，可他没想到这是上苍的一个美丽的误会，因为几年之后，他又老来得喜了。纵然老婆是高龄产妇，可那份倔脾气……也难怪他们是一家人，幸而母子平安，可是家里一有二小子，小二的身份就有些微妙了。
　　 老回心里是乐意儿子继承“回春术”的，但是孩子总还小，也看不出来适不适合走这条路；但是他同样希望自己的绝技不要断绝，再者小二一天天长大了，总得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他这边跟老婆商量过好多次，都是不了了之……直到他发现自己的眼睛，一天不如一天了。那天他旧事重提，要趁着自己还能看见给这件事情做个了断，最后反而跟老婆吵个不欢而散。心烦意乱的老回又抱起了酒瓶，而小二每天的殷勤侍候在他眼里开始不那么单纯，他预感到危机，来图谋自己“回春术”吗？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那你真的想传给他吗？”
　　 “想，做梦都想。自打我眼睛瞎了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想。可我瞎啦，能不能做得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看看我的手，我的手……”
　　 木子没有说话，只是颤颤巍巍把手探了过来，把老回那只手牢牢攥在自己的双掌之中。
　　 “明天，你叫那兔崽子一起来，我雕只鹰送给你。”
　　 这天是访谈的最后一天，按照约定，明天木子就要和老回分道扬镳。而作为谢礼，老回就是打算表演一次他的招牌绝技——“回春术”。
　　 “‘回春术’的诀窍重点在于稳、准、快，眼花缭乱的技巧可以在比赛中瞬间抓住观众，选木一定要是坚硬的上等花梨木，要够硬，够细腻，不能裂不能蛀，就是讲究个稀、奇、古、怪。讲究庖丁解牛，不伤纹理。你们看好了。”
　　 老回的双手飞也似的舞动开来，阳光下就是两团金光上下翻动。时快，时慢，时缓，时急。随形而动，随势而成。大刀阔斧，犹如大江东去；精雕细琢，动若小桥流水。一时间屋内好似几道旋风刮过，带木屑与枝丫齐飞；案几前骤然室温下降几度，看刀锋与锯齿一色。动作愈稳愈紧，老回额前的汗珠愈细愈密，手上的绷带却是不争气，开始渗出来殷殷血迹。看得小二张大了嘴，却只得咬住了唇不发一声。他知道这里面有老回的骄傲与自尊，不到最后，一刻也打扰不得。在这场无声风暴中的老回，第一次有了返老还童的感觉。空气中木屑的味道让他熟悉，口中隐约的咸腥让他兴奋。四下里好像成了他当年比赛的赛场，无数高手汇聚一堂更是激起了他的豪情和斗志。他想要赢，可以赢，更可以漂漂亮亮的赢。没人是他的对手，没人比他更能付出辛劳。手上两团交相掩映的光芒汇聚到他的脸上，只要拿着料和刀，他就无所畏惧。不管遭遇什么，不管经历什么，他都会像花梨木一样坚硬，像香樟一样积极，岁月不会让他留下蛀蚀和裂痕，没有什么能拦住他，没有！
　　 终于，老回身子一歪，栽倒在病床上。小二赶紧去扶，却听他低喝一声：“用印。”小二心领神会，慌忙掏出印章留下徽记。老回摆摆手，要拿来摸摸，谁知那小二却从一旁拿出一件雕好的鹰，塞到老回手里。
　　 在老回一脸欣慰的陶醉中，木子和小二退了出去。
　　 小二小心翼翼的关好门，把老回雕的鹰放在一边，这才给木子鞠了个躬：“李医生，我替师傅谢谢您。”
　　 哪知木子摆摆手，像是没注意到小二一连串的动作，只是张着手朝着小二的方向问：“回老雕的那只鹰呢？”
　　 谁能想到，这位每天通宵达旦码字吓唬老回的作家，居然是徒弟请来的心理医生，而这位医生，居然也是位盲人。
　　 “这……雕残了的东西，哪好送您，改天我弄个新的，亲自送到府上。”
　　 “就这个吧，家父遗言说因为一场事故，欠回老的儿子一条命，能帮上他，也算是解了我一个心结。”
　　 木子长叹了口气，好像是把好长一段时间里的阴霾都扫清了似的。等小二回去，她才抱着老回雕残了的鹰走出老远。突然她停住，转过身，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那是春天的味道。她朝病房喊着：
　　 “真的有‘回春术’吗？”
　　 病房门里传来一个铿锵的声音：
　　 “有！我这几天，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