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边上，一群老大爷老大娘牵着小孙子排着长队，正在领贫困幼儿补助。
　　 学校资助员喊道：“幼儿洪天喜、户主杨孟春，快上来领钱！”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娘，牵着小孙子走上前来：“老师，我一岁时就死了父亲，扁担大个一字我也不识。我以前在生产队领钱时就画圆圈，今天我也画个圆圈儿，可以吗？”
　　 资助员原先以为阿Q在临刑之前画圆圈的故事，是鲁迅先生凭空杜撰的，没想到现实生活中仍有这样的故事发生，他无奈地答道：“可以。”
　　 杨孟春战战兢兢地拿起笔，五个指头齐齐地捏到了笔尖，好像那笔有千均重似的，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领款人签名”一栏里画了个大圆圈儿。
　　 “下一个幼儿张小花、户主宋秀才！”
　　 又一花白头发的老大娘，牵着小孙女来到桌前。一个男人名字怎么上来一个女的，资助员正纳闷时，老大娘开口说话了：“老师，我不光写不来字，一双手连笔也握不紧了。父亲说养女儿是赔钱货，送女儿读书更是在帮其他家庭的忙，所以我们六姐妹都没跨过学堂门。我还在娘肚腹里时，算命子算我娘怀的是男胎，并且是文曲星转世，因此父亲给我取了个文绉绉的男孩名字，结果生下来还是个看甑脚水的……”
　　 宋秀才说着，伸出一双比松树皮还粗糙的手，手指始终弓着，既卷不拢也伸不直。资助员怕宋秀才没完没了地唠叨下去，赶紧说：“您找个人代签吧！”
　　 宋秀才双手合十，对资助员作了个揖，又拱手走向另一位老大娘：“妹儿，您积个德！”
　　 那老大娘像宋秀才请她杀人一般，急速地摆动双手，两块老脸陡地绯红起来：“我签不来，我签不来！我也要请人呢。”
　　 杨孟春领来的钱卷成圆筒，还捏在手心里，她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声对宋秀才嚷道：“砍脑壳的，就请发钱的老师帮忙唦！我先脑筋不转弯儿，没请老师，害得我出丑卖怪的。”
　　 在一旁拍照监督的领导回答说：“请资助员肯定不行！把册子交上去，上级一看名字全是经办人签的，便认为是学校在造假。不仅经办人要避嫌，而且其他老师也不能代签。”
　　 杨孟春又想起一个人：“当真，姜德兰识字，请她！”
　　 宋秀才拍了拍脑袋：“真是忙人无计，忘了这尊活菩萨。”她一面说，一面走上去死死揪住姜德兰，有如即将淹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今天，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宋秀才把姜德兰揪出队列后，又急忙转到她身后使劲推她。姜德兰好像被推进杀场一样百般不情愿，身子拼死向后倾斜，仅用两只脚尖着地，想凭体重和脚的蹬力压倒宋秀才，但力气还是略逊一筹，姜德兰的整个身子被迫缓缓向前滑动，两只脚板在水泥地上划下长长两行灰印。将到发钱的地方时，她转过脑壳向宋秀才求饶说：“你放了我吧，我也只写得来自己的名字。”
　　 这时，有人开玩笑说：“要是谁签了钱就归谁的话，一定都争着抢着去了，一个字值二百七十多块呢！如果名字是两个字的，一个字值四百一十五块，你们说划不划算？”
　　 人们几乎同时发出哈哈大笑声，待笑声小下来后，姜德兰才说：“就是签了归我也签不来，我读满小学一年级就辍学了，家里给不起学费！哪像现在的娃儿这么享福，读不起书有国家补助。以前认得的字都下了大米饭，再过几年，恐怕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在您的名字后面再加个‘代’字也可以。”资助员降低了要求。
　　 “‘代’字我也写不来了。”
　　 “这样好不好？您写完名字，我在后面帮忙写个‘代’字。如果上级怀疑的话，在场的乡亲是不是都可以帮我作证哪？”
　　 “没问题，随叫随到！”操场上的老大爷老大娘们一齐回答。
　　 签完字，资助员一边数钱，一边小声念叨：“一、二、三……八。”抬起头，递给宋秀才，“一共八百三十块，这里八百。如果以后有人打电话询问，您一定要说清楚，幼儿小班的贫困生，本期每人补助八百三十块。记清没有？”
　　 宋秀才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钱：“老师，我眼睛是个睁眼瞎(不识字)，脑子的记性还是蛮好的，假若有人问，我保证不会说错！”
　　 资助员见宋秀才的孙子张小花仰着头，好奇地观察着大人的一举一动，两只眼珠黑黝黝的，像两颗黑玻璃珠子。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充满了童趣和天真，就把剩下的三十块钱递给她：“这些钱给你买笔。小朋友，要好好读书哟！你不好好读书，下次就不给你发钱了！”
　　 张小花不敢伸手接钱，宋秀才大声叱责说：“小花，接到，双手接！小花，记住老师的话没有？快给老师敬个礼，说谢谢老师发钱！”
　　 小花瞪大眼睛惶惑地仰望着资助员，她不知道怎么敬礼。宋秀才一手贴着小花的胸，一手按头，正要教小花敬礼，资助员赶忙起身拉开了小花：“宋大妈，要敬礼就给习主席敬。这钱是政府拨的专款，专用于补助贫困幼儿……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