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总该有个把月了，天一直是灰蒙蒙的，十分的冷。
　　 “怕是要落雨了，这脓胞天。”梁安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天，又说，“这破地方，什么鬼天气。”院子里没有人，自然也就没人答理他。梁安又在院子里站了会，真冷，他把军大衣紧了紧。
　　 “爷爷，爷爷……”梁安本是想再站多会的，梁安喜欢，他就喜欢这样站着。他这屋子傍山建着，地势高，站在院子里，越过那堵墙，那堵爬了许多不知名藤蔓的青砖墙，就能看到整个村子，他就喜欢这样站着，望着，望着村子里的，高的、矮的、红砖的、土坯的房子，就这样望着，望着远方的，迷蒙的、连绵的、大大小小的山头。
　　 “爷爷，爷爷，怎么还不来？”梁安这磨蹭的功夫，孩子们倒不乐意了。听得孩子又在叫他，便挪了身子，进去了，进屋前又回头望了望，“怕是要下落雨了。”没看到落雨，梁安不开心好似，要知道，梁安说怕是要落雨了，这雨就八九不离十了。
　　 “来了……”梁安拉长声音，“这孩子一个个急得像猴子。”
　　 “爷爷，爷爷，你看囡囡的衣服好看不？”推门刚进屋子，孙女就扯住了梁安的衣角。
　　 “我的才好看呢，是吧，爷爷。”孙子又围了上来。
　　 “好看，好看，囡囡的漂亮，仔仔的也好看。”梁安蹲下身子，囡囡马上拥着他，小手圈着他脖子，仔仔也不吃亏，赶紧从后背扯住他衣服，小手儿搭在肩上，粘了上来。
　　 梁安站直了身子，前边吊着囡囡，背上趴着仔仔，四只小手，把脖子缠得紧紧的，“要累死爷爷了。”说完，还故意喘了喘，装模作样干咳了几声。
　　 “爷爷厉害，才不会死呢。”孩子们不理会。
　　 “哈哈哈，还是仔仔和囡囡聪明，晓得爷爷厉害。”梁安乐了。
　　 其实，梁安是天天都该乐呵着的，他五十来岁，身子骨还硬朗，几十年来，从会计到支书，大大小小也算是个领导，十里八乡的乡人们见了，不是叫声梁书记，就是梁叔前梁伯后的，他受人尊敬着。梁安有三个孩子，一溜全是仔儿，老大是个能人，在外做工程，事业有成，娶的老婆如花似玉，还贤惠，生了俩孩子，一儿一女，将将凑个好字，老二也不差，去年结的婚，前些日子，刚给梁安添了个孙子，他不想离家，便在镇上承包鱼塘，经营得像模像样，再说老三，大学毕了业，留在城里创业，还没什么成绩，不过，这小子，年岁不大，志气不小，梁安就总说，“这小子有精神头，指定能有大出息”。想到这些，梁安便觉得心里头乐开了花，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惟有一件事，梁安是烦心的，就是他那老婆子，你说这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偏和个小年青一样，闲时上山，忙时下田，在家做饭，出门挑担，忙得像阵风似的。可她这么个忙法，要真忙出个病来，梁安还不被这三个兔崽子怨死。
　　 “老头子，老三回来了。”说曹操曹操就到，梁安刚想着，这老婆子勇猛得不要命，她就急三火四过来了，“老头子，老三带女朋友回来了，都到镇上了，我得赶紧去做点好菜，你也别闲着，快去把那大炮竹拿一挂出来，得好好热闹一下。”老婆子就是心急，劈头盖脸这一番话轰过来，梁安连个嘴都插不上。
　　 “老三回来了？”梁安问老婆子，“这兔崽子不是说忙不开，不回家过年吗？”
　　 “老大说的，刚在镇上办年货看见老三了，才知道他带女朋友回家过年的，这不，刚打的电话。”
　　 “这个兔崽子，还给我玩暗渡陈仓。”
　　 “别渡什么仓了，赶紧拿炮竹，选挂最长的。”
　　 “用你说。”梁安又乐了，这喜事接着喜事，他能不乐吗？
　　
　　 二
　　 梁安拿了炮竹，出了院门，把炮竹一头缠在院门口的老梨树上，一头垂下，又在地上拖了好长一段。摆弄好炮竹，老三还没到家，梁安便在院门口站着，就在这等等吧，这会他心里乐开了花，忙得军大衣扯开了，也不觉冷。
　　 “辛古佬，这大冷天，出去做哪样？”梁安正想点颗烟，就看见梁辛夫妇从院墙拐角过来，扛着锄头，提着篮子。这又是给他们那死去的儿子上坟去了，梁安心里晓得，嘴上却不说。
　　 “梁书记啊，这是有喜事啊？”梁辛看见炮竹，没接梁安的话，倒问起了他。
　　 “也没什么，老三带女朋友回家，这头回来，放挂炮竹，热闹一下。”梁安又说，“等会孩子回来，过来喝几两？”
　　 “算了吧，我还是和我儿子喝两杯吧。”女人扯了扯梁辛衣服，没吱声，不知道是催着梁辛走，还是觉得梁辛话说得不周全，得点点他。
　　 梁辛没再说别的，当头走了，女人冲梁安点了头，也跟着走了。
　　 “怕是要落雨了？”梁安看着梁辛夫妇走了，又接着说，不知他是对梁辛夫妇讲的，还是对自己讲的。
　　 爬上村头的小山包，往后山下个十几步，梁辛夫妇在一个坟前停下了。坟坐在桔子园中间，周遭都是桔子树，墨绿的桔子树下，是各色枯黄了的杂草，只有坟头四周，全是红土，干干净净，挺利落的，与这周遭颜色大是不同，再看那坟，坟头和两侧小土块压着的纸钱还在，面上的红纸儿微微有些变了色，透了几线白渍，不过也还红着，看得出，这个坟是勤于打理的。梁辛夫妇绕着坟转着圈，偶尔见有一棵两棵枯了的杂草，便用锄头轻轻挑了，又转了几圈，生怕漏了什么好似，再三确认，确是没有了，才停了下来，摆了鸡鱼肉三牲，置了瓶酒，把纸钱给换了新的，又点了香，两口子便在坟前坐下了，“儿啊，快过年了，爹妈来看看你。”说完这句，梁辛便点了颗烟，蹲在坟窝里，不再说话，女人也静默着，就了梁辛边上蹲着，一会，又往梁辛身边靠了靠，终于，贴得紧紧的，连成了一尊雕塑。
　　 也不知好久，雨突然就落了，初时，细细的，像牛毛般，捉摸不着，过得会，雨大了些，淅淅沥沥的，周遭已是烟雨迷蒙，白茫茫一片，坟前那片桔子园，轻轻的摇曳着墨绿的叶子，在雨水的冲刷下，渐生冷意，垂了头，好似不甘，又无可奈何，倒是透出几许凄凉，几许黯然。
　　 梁辛夫妇的头发已经打湿了，脸上全是水，就不知是雨水，抑或是泪水，“回去吧。”梁辛终于开了腔，丢下手中的烟，这颗烟，也不知几时，已经灭了，被雨水浸过的烟纸透明着，看得见里面的烟丝。女人微微侧了身子，雕塑似的两人分开了，梁辛起身，扛了锄头，径直走了，女人跟着起了身，把三牲从碗里取下，摆在坟前，往篮子里收了碗，小跑着，跟了上去，二三十米开外，追上了梁辛，梁辛停了下来，把锄头换了手，腾空的那只大手，把女人拥了过来，两人并排着，相拥着，默默走着……
　　
　　 三
　　 “苦命人哪！”望着梁辛夫妇落寞的背影，李老汉眼睛也湿润了，他摇了摇头，干瘪的嘴咂吧着，或是想说些什么，终究又是没说。梁辛夫妇的苦，李老汉是知道的，可他自己的苦，又该向谁说呢？他不知道。
　　 他是想去看他那些夹子的，没想到，出了门就落起了雨，本以为这雨落不大，倒不曾想，雨越落越大了，李老汉这身烂蓑衣也有些顶不住了，可李老汉还是想去山坑里头转转。他得去啊，他还指着山坑里头放的那些夹子啊。他有时就想，要是运气好的话，夹个麂子就好了，可以把这麂子剥了，皮就做个袄子，肉就卖了它，这麂子肉可是好东西，这里人可都喜欢着呢，一斤能卖三十多，这一只麂子少说也有个二三十斤肉，留点自己过年吃，也还能挣个五六百嘞，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自己好些年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了。想到这麂子，李老汉嘴又止不住咂吧了，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闻到肉味了。只是这咂吧的嘴，干瘪着、裂成一道道深沟，触目惊心，还布着血丝儿。
　　 “哎，多少年没夹着麂子了。”李老汉叹道，他又想，再不济，夹只野兔也好，总是可以改善一下伙食的，总是可以不用天天啃那青菜杆、吃那白萝卜了。李老汉想事的功夫，他已经往山坑里头去了，他老了，步子有些浮了，踩在雨天湿滑的小路上，有几次差点滑倒。李老汉就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摔了。可又想，摔就摔吧，摔死倒好。只是，李老汉很快又把自己的想法否决了，他怕啊，要是摔得断个腿、或中个风什么的，他可怎么办啊？所以，李老汉又开始祈祷，还是不要摔的好，还是不要摔的好。到了山坑里头，李老汉又一次失望了，临近过年了，他几乎天天要去一趟的，就指着这些夹子，可这些夹子，给了他多少希望，就又给了他多少失望。他老了，已经挣不到钱了，他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放夹子这身本事，多少次，他都得亏了这身本事，才熬过这些苦难的日子，可到现在，这本事也帮不着他了，有些日子了，他还是一无所获。雨就这样凄凄的下着，李老汉的心也凄凄然，彻底冷了，他往回走了，这身烂蓑衣终于没顶住雨的侵蚀，冰冷的雨水渗过蓑衣，浸湿了棉衣，刺骨的冷，他受不了了，便想着，还是快点回到自己那破屋子里去吧，至少，还是可以生个火的，他加快了步子，只是步子一快，就又脚下拌蒜，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泥路上。
　　 “老天哪，你也欺负人哪。”李老汉心中悲怆，已是老泪纵横，只是，哭又有什么用，他还得感谢老天，他祈祷不要摔坏了身子，老天成全了他，他真没摔坏身子，他只得艰难起了身，一步一步往回挪去。李老汉走了许久，终于又回到了村头的小山包上，饥寒交迫的他恨不得能马上飞回去，飞回到他那几间破瓦房去，生个火，烤几个红薯，先填填肚子再说吧。只是，他也想吃肉啊。李老汉挪不动了，他清晰的闻到了鸡肉的香味，他知道，这是小虎坟前的鸡肉香味，他也知道，这些年来，苦命的梁辛，总会在过年前来看小虎，他也知道，梁辛那可怜的女人，总会把鸡、鱼、肉三牲摆在小虎的坟前的。可是，今天，他李老汉却念起这些肉了，他李老汉要和死人争东西了，他心底并不想这样，可他嘴上想啊，他的肚子想啊。李老汉折回了坟窝里，鸡是用清水煮过的，还透着香。
　　 “小虎啊，我李老汉今天就借你的菜过个年了。”李老汉咂吧了下嘴，把置在地上的酒打开，先在坟前倒了一线，接着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对着坟前鞠了一躬，“小虎啊，哪天，老汉夹了野味，也给你摆上一只。”李老汉把蓑衣扯下，将鸡、鱼、肉卷了，左手拎了，右手把酒也拎上，也许是刚才那口酒劲，心里也似乎暖和些了。
　　
　　 四
　　 李老汉回到家，赶紧换了件破棉袄，生了火，把湿衣服晾在木凳上，架在炉边烤。这会，外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炮竹声。离过年还差几天，也没听说哪家喜事，这会是谁家，放那么大的大炮竹，李老汉想出去看看，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堆邻妇们聚在门口张望，有妇人们议论说，“是梁支书家呢，他家老三带新媳妇回来了。”
　　 又有妇人说，“听我家死鬼说，他刚才在镇上办年货，还见着老三和那小媳妇的，那小媳妇，长得那可是好看。”
　　 “是吗？你家生长生见着了？”
　　 “快说说，快说说，怎么个好看法。”妇人们听说小媳妇长的好看，都来了精神头，不停追问着。
　　 “怎么个好看法，我说不清，反正我家死鬼说，这十里八乡，或是都找不着这小媳妇那样赞的女人呢。”
　　 “去，长得赞又怎么，她还能在床上赞过你？”有妇人们调笑，引来一阵哄笑。
　　 “你个骚狐狸，还好意思笑我，看看这周遭的男人，哪个不被你榨成枯柴了。”被说的妇人也不生气，一边说，一边把两只手往身旁的妇人胸前抓去，又引来一阵更放肆的哄笑声。
　　 “哎，这好事都到他家去了。”李老汉没心思听妇人们闹笑，折回屋里，烤火去了。
　　 此时，已是近正午了，梁安家里，也正热闹着，虽说这老三搞了个突然袭击，可他梁安是什么人，一听说老三带女朋友回来了，族人们，村里的会计保管们，走得近的邻人们，都来了，都来看看这新媳妇，都来给梁支书道贺来了，满满一屋子，把个梁安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个没停。老婆子也没闲着，她一声令下，带着家里的妇人们，硬是在不大会的功夫，做好几大桌菜来，齐齐整整，她开心啊，她要让族人们，乡邻们一起和她开心开心，分享一下她心中的喜悦。
　　 菜摆上，酒满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说不停的恭贺，道不完的情谊。梁辛也来了，他和梁安终归还是族兄弟，梁安既然叫了他，他就来了，只是，梁辛不说话，他没法说，看着这热闹劲，他就想他那儿子，六年了，儿子死了六年了，要是活着，今年也三十了，指定也娶了媳妇，指定也生了仔吧。梁辛累了，倦了，他只想喝酒，醉了吧，醉了就好。
　　 “来来来，来敬敬你辛古叔。”梁安已经喝得不少了，他脸微红着，像是个孩童，眼神也有些迷离了，脚步也有些发虚了。
　　 “叔……”
　　 “别敬我，我担不起。”老三刚开口，就被梁辛叫住了。
　　 “怎么担不起，你是他叔，老三就该敬你。”气氛突然有些尴尬，众人都没回过神来，倒还是梁安反应快，他扶着梁辛肩上，接了话。
　　 “是啊，是啊，做侄的敬叔有什么担不起。”旁人听梁安接了话，也七嘴八舌附和着。
　　 “我担不起，这酒我不喝。”梁辛连身都没起，他正想着他那死去的儿子呢，他心正烦着呢。
　　 “你是我弟，老三他叔，怎么就担不起？”梁安不开心，他心想，你梁辛算个什么东西，敢和我犟，我儿子敬你酒，你怎能不喝，我今天，就要你梁辛喝下这一杯。这会，我确信梁安是醉了，要不是醉了，以他的眼力劲，他是看得出，梁辛今天不痛快的，他是看得出，梁辛今天也是醉了的。要知道，人醉了，这说话做事，就没了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