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并非浪漫
　　
　　 民工光棍婚姻动了
　　 1970年冬天，我以民工身份参加了石堤区五个公社合办的三角滩电站建设。行动军事化的时代，保安公社的民工组成了一个民兵连，由公社副社长吴向前带队。吴向前很赏识我，让我当连队文书兼事务长、政治夜校辅导员、收验石方的收验员、石方上船的检验员，一身而五任焉。
　　 石堤区人民要用红苕、包谷垒起三角滩水坝来，但因经济不发达，各生产队普遍拿不出钱来给保安民兵连作菜金，吴向前就叫我去当收款员，五任变为六任，我也不推辞。
　　 我当收款员兼任事务长，工作认真负责。
　　 请媒人去讲马马大队的大龄姑娘王秀竹。王秀竹也是“军工教”择偶标准的执行者，比我大四岁。尽管全族人、全大队人包含党支书在内，都说我好，但因不符合她的择偶标准，坚决不答应我的求婚之事，以后终于找了个民师。王秀竹结婚两年后，丈夫的民师又没干了，两个还是和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庄稼夫妻日日亲，少不了吵吵闹闹。
　　 我眼看已向35个姑娘求过婚，谁也瞧不起自己，自己二十四、五了，仍是光棍汉一个，也灰心丧气了，好久不敢言“讲亲”二字。
　　 事情传到桥堡寨四队，民兵排长丁志高在田边地头临时组织了一个“石歆梧婚姻事宜研讨会”，他是发起人、理所当然担任了“理事长”，他略一发动，大家就讨论开了，有的说我太“怂”太无理，从贵州回来就写丁义宇之母的大字报，说她搞投机倒爬，惹得丁义宇一家人都恨死了我；有的说我是书呆子，有的说我“空有一肚子文章，这辈子是用不出去了”。最后由理事长作结论，丁志高一句顶十句，字字重千钧：“曲曲这一辈子，光棍当定了！”
　　 我一日回家，到堂弟丁文居处搭铺，丁文居向他转告了“研讨会”的事，我就说：“他们说得对，我这辈子打光棍，二辈子还想打光棍呢！”
　　 丁文居不解其中意，认为我是太可怜了。其实呢：这年我婚姻动了，请了三个媒、三处都得话。我想：你们35个姑娘都选不上我；这次，也该让我选一回了吧！
　　 近处两个，不是年龄比我大，就是误听人家说某姑娘有病，那么就舍弃，专找远处专找难处，专找最年轻那个，知难而进，迎难而上，泼出去了！讲得成，就是白果坪那个，因为俗话说“远香近臭”，管他大小、高矮、乖丑，只要能成个家就了事，自己是个“胖胖肿肿”的丑八怪，也不必过于奢望。
　　 我就是在这种矛盾、尴尬的心态下，决定“进军”白果坪的。下了决心，便到好友丁义香家请她母亲王玉芝帮忙提亲。
　　 丁义香讲了我许多好处，他妈王玉芝也笑眯眯地说：“曲曲在行，我一定要帮他成一个家。”又对我说：“你请我，我高兴。上山敲木脑，这山不得那山找。”
　　 王玉芝给我找了几处，都没成功，最后我讲：“又给你提一个姑娘，得话了，叫我领你下去，看看人。那个姑娘呢，有点矮小，脸上有油点子，你莫嫌人家噢！”
　　 我说：“姑婆老人家放心，矮小我不嫌，油点子我不怕，只要人家肯答应，我要尽快成个家！”
　　 我“婚姻动了”之后的三位，除了苦儿彭清秀，另两个姑娘也不过是“炒现饭”——重提而已。姑且把这两位原来的顺序号后移，就成了第34号姑娘和第35号姑娘，她们两位是白菊蕊、任芙蓉。
　　 白菊蕊是在三角滩电站工程工地上认识我的，她面容显老，油点子极为明显，但又自视甚高。一日，她误听一个电话，说是叫我去教书，便主动找我，说要和我耍朋友。我知道她的底细，就说：“你听电话听错了。”她还不信。过了几天果然是另外一个人去教书，名字与我谐音，叫迟新福，被不认识迟新福的白菊蕊错听成了“石歆梧”。白菊蕊搞清楚后，便不与我“耍”了。又过了一年多，白家门上无人来求，所以心里又有点活动了。
　　 任芙蓉人长得不错，年龄比我小两岁，我一方面误听到她有病，且与生育有关，便不大乐意。加之媒人是母亲认的干姐姐。这个干姨借了我家八十斤包谷不肯还，我再也不敢借粮食给她了，此时更怕她在做媒时赚取好处，或者三心二意帮倒忙。
　　 我虽不信前世姻缘由天定，但有机会择偶时我第一还是要注重人品的。所以，势利的白菊蕊我肯定不想要了。
　　 对任芙蓉呢?我听信了谣言，也不想讲了。
　　 在我最需要女人的时候，彭清秀走到我身边来了。彭清秀与我走到一起时，已成为我追求的第36位姑娘了。
　　 川东、湘西的老百姓都忌讳“36”这个数字，就像西方人忌讳“13”这个数字一样。我从小浏览群书，虽非“书虫”，却笃信无神论，笃信唯物辩证法，偏要向这个传统忌讳挑战。不过，我计划，第36个追求对象若不是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那么就从此不再追求，终生不娶，当一个独身主义者，做一个周游全国、浪迹天涯的单身汉。尽管我明知政策要制止“盲流”，我仍有这个不切实际的堂·吉诃德式的可笑想法。且无此计划则已，有则必定实施到底。
　　 好在彭清秀彻底“粉碎”了我这一堂·吉诃德式的计划。
　　 给彭清秀穿针引线的是王玉芝，给我提供关于做媒专家王玉芝有关信息的是梁心仁。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三穷三富不到老，风水流转鸿运来。我在三角滩电站刘家湾打石备料工地保安民工连队当事务长，要到保安公社所有生产队去收民工生活费，要与各生产队的出纳员打交道。当时，我还海吹，公社党委书记不见得到过全社所有生产队，我却一个也不漏掉。
　　 为此，我同某生产队出纳员梁心仁有了打交道的机会。二人聊天、谈心、摆龙门阵，甚是合得来。梁心仁听我讲得有门有路，看我算得知理知法，就说：“只有功名难得，哪有妻子不得?上山敲木脑，这里不得那里找。”一边鼓励，一边支持，把王玉芝做媒做一百个成一百个的信息尽行告知。我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这才晓得人有万姓、路有千条，而且车有车路、马有马路，螺蛳屙屎、各有出处；于是，心胸开阔、脑壳灵动，请得媒人，婚姻大动。
　　 婚姻大动了，我底气也足了，胆子也大了，要追就追那个既是三女中最年轻也是三女中最漂亮的彭清秀，哪有放着映山红不摘而去摘臭牡丹的?哪有放着大米饭不吃而去吃苦荞粑的?
　　 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想法辞去了两处。对白家，借女方索聘太大，女方八家亲族要八个猪腿，不符合小靳庄女方不要聘礼的新风气、新经验，实际上我也确实买不起八个猪腿。当时的黑市肉价是4元钱1斤，是国家价格的7倍。一个猪腿20斤，80元，八个要640元；女方索要衣料钱300元；零碎缴用至少60元。总额在1000元以上。我手头除几段布料和200元现金，那800元现金是借也借不来、喊天也喊不来的。我和妹妹两个劳力，一年进款200元，照此计算，5年后才可凑齐千元。
　　 我算完账，不寒而栗，只有辞去此处，别无良策；且因我没有本事，别人也不会怪罪，不订亲就可以了。
　　 任芙蓉那处，我以不要干姨还八十斤包谷为条件，让她设法善后。好在干姨看中了八十斤包谷，便施展翻云覆雨手段，说我借他八十斤包谷不还，现在还赖账，不肯为他做这件好事了。任芙蓉信以为真，便答应了别处。事后，任芙蓉的哥哥、我的同学认为我借粮不还，太无人格，便舍了同学之情，与我形同陌路。
　　 过了几天，媒人带着我到白果坪来了。这天是个大晴天。
　　 我随媒人来到白果坪，已近傍晚。王玉芝到彭家去了，叫我在白果坪公路旁饭店里坐一坐。
　　 我其貌不扬，穿着也很寒酸，所有衣服中最好的一件，也不过是灰卡叽布衣服而已。样子楞头楞脑，早被跑出门看视的彭清秀瞅个正着。
　　 我远望一少女，娇小玲珑，短短旧衣裳，也掩饰不了她的身材美,一把梳子在头上来来往往,这不是梳给我看的吗?这么一个漂亮姑娘，我岂不栽了!这大几十里路白走了!我这个寒酸穷小子相，凭什么配得上人家?
　　 自卑感强烈地主宰了我的心。
　　 无巧不成书，无意外也不成书。媒人王玉芝从彭家出来，再把我领往桃花坪女儿家去的路上，竟然说：“歆梧，这杯酒我得喝了!”
　　 看媒人那乐陶陶的样子，我虽受感染，却并不相信，不过还是虚与委蛇：“全靠您老人家了!”
　　 “不，这是你们的缘份。缘份是前生注定的，你不要不相信!”
　　
　　 公路边的小店门有一双眼睛，
　　 有一朵映山红闯进了他的眼球。
　　 眼球里充满了爱慕，
　　 爱慕之乐充溢了他的心头。
　　
　　 从瘦土里钻出来的映山红，
　　 却格外鲜艳夺目。
　　 一把梳子在她的秀发上徘徊，
　　 一双慧眼相中了诱人的淳朴。
　　
　　 鲜艳美丽看重憨厚淳朴，
　　 淳朴一时没想透其中的理由。
　　 待惊喜玉成了一对鸳鸯，
　　 谜底就一个劲冒出枕头。
　　
　　 淳朴的文采吸引了眼睛，
　　 美好的心灵滋润了眼球。
　　 第一眼是如此珍贵，
　　 从青丝一直牵扯到白头。
　　
　　 那一眼是思辨的叩问，
　　 那一眼稀释了久贮的隐忧。
　　 心跳虽未加速，
　　 漫天春潮已风驰雨骤。
　　
　　 女儿国拍砖实难接受，
　　 看人要看心灵的美丑。
　　 慧眼能穿越外表，
　　 把深深的实质看透。
　　
　　 托付终生的考题岂能随便，
　　 眼睛和脑子要多作调研。
　　 过程尽管反复，
　　 一锤定音后就再也不变。
　　
　　 到了桃花坪王玉芝的二女儿家，她的女儿贾二妹、女婿田应文因听王玉芝说了我许多好处，他们夫妻对我都很看重。
　　 贾二妹张罗晚饭，田应文与我闲谈。这闲谈，实际上是谈而不“闲”。田应文问我：
　　 “我叔祖父是管制分子，你怕不怕?”
　　 “不怕。要是怕，我就不来了。他家是贫农，我还觉得这管制分子帽子是不是戴错了。不过，戴错没戴错，我都不怕。”
　　 “你算说对了。我父亲在世时，给我说过他的许多往事，我打心眼里佩服他呢!”
　　 “一定有很好听的故事，请你说给我听听。”
　　 “(沉思一会儿)好吧!听我外婆说，你是知书达理的。既然这样，你听了恐怕也有好处。”
　　 田应文讲起了他叔祖父(辈份如此而已)彭官辉的故事来。
　　 彭官辉住山羊坡时，为了与土匪相抗，也学会玩枪，而且十发九中。
　　 一次，侯三股匪来抢山羊坡。侯三被敢吃豹子胆的彭官辉打中一腿，喽罗们慌忙把侯三抬回了老巢。
　　 国民党土茶镇公所听说山羊坡彭官辉艺高胆大，打伤了匪首侯三，就招他到镇公所当了巡丁，并想，彭官辉如堪造就，就让他当自己的心腹保镖。可是，彭官辉却暗中关顾穷人，日子长了，巡警队长有所察觉，就到镇长那里告了一状。一状没告响，就三次、五次、七次、八次地告。镇长终于相信了，就常常把彭官辉叫去“训育”，要他不论穷富，一定要手提一把“公平秤”，保境安民，首先要保富人。彭官辉就说：“我不识字，当不好巡丁，还是回家种地吧。”
　　 镇长本想把他赶走，又想到凡是风险大的事，他总是上前，所以暂时“留用”他一段时间。
　　 被彭官辉打伤右腿的侯三腿伤好了以后，一瘸一拐地带着喽罗，再次来抢山羊坡，烧了彭官辉的房屋。幸喜向桂蝉与他同住在土茶，否则，早作了火中之鬼。
　　 彭官辉与妻子向桂蝉商量：“在镇公所当差，也是替镇长卖命，而且他对我意见越来越大，说不定哪天就会把我一脚踢开。不如把田地、屋基卖了，把钱放在你娘家。哪天镇长不要我了，我就去做生意。”
　　 向桂蝉说：“就照你想的做吧!”
　　 彭官辉贱价卖了房屋、地基，把钱放到白果坪岳父家去了。
　　 镇长这日又找彭官辉训话：“彭官辉，你田地、房屋都卖了，该有一笔钱吧?”
　　 彭官辉知道镇长是提醒他“上贡”，便假装不懂：“价钱卖得低，没有几个钱。”
　　 第二天，镇长叫巡警队长通知彭官辉：“巡警队超编了，镇长叫你不当差了。”
　　 彭官辉早就知道有此结果，心想：我才那么几块银元，给镇长大人上了贡，今后什么也没有了。地卖了，无地种，以后镇长反正要把我踢开，到时候想做生意也没有一分一文本钱，那么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想到这里，他向巡警队长打拱作揖：“感谢队长的关照!”
　　 巡警队长还以为彭官辉是敬重他呢!其实，彭官辉是感谢镇长这回办事果断，放了他一马。因为他受够了镇长的气，早想走了，又不敢自己走人，怕镇长办他的擅自脱逃罪，让他坐牢。
　　 彭官辉带着向桂蝉，如鸟出笼，如鱼归水，到了白果坪岳父家，从此跑起生意来。
　　 田应文的故事才说到这里时，贾二妹夜饭已经做好，大家吃饭。晚饭后，田应文耍我代他写一封信。我说：“笔我带得有，你们只要拿几张信笺纸来就行。”
　　 此时，田应文家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彭官辉咳了一声，表示打招呼，王玉芝开了门：“太公，你过来了?快坐!”大家也让座。
　　 听称呼，看气氛，观长相，在饭店遥望到那个梳发美女不是很像眼前这位老人吗?他是谁?不待别人介绍，我已经知道了，忙把板凳放在老人身边：“伯伯，请坐这里!”